第7节

  “这孩子不会是……”
  “不可能罢,殿下怎能……”
  压根儿就用不着李显招呼,一众丫鬟们早就被上官婉儿的哭声惊动了,五六个小丫鬟们一涌而出,一个个满是好奇地围上前去,数双大眼睛疑惑地在李显以及高邈怀中哭泣不已的上官婉儿之间来回地巡视着,七嘴八舌地就议论上了。
  晕,都想些啥啊,就小爷我这年纪,能生出这么大的娃么?一群没脑筋的家伙!李显一听丫鬟们如此瞎议论,脑门上的黑线立马就耷拉了下来,偏生还真不好明说这丫头的出处,无奈之下,只得板起了脸,假咳了几声,只可惜李显的咳嗽声似乎小了点,而一众丫鬟们八卦的能量又似乎大了点,乱议之声不单没就此消停下来,反倒更大上了几分,硬是令李显尴尬得不行。
  “殿下,俺浑家正奶着孩子,量足,估摸着该是能成。”就在李显郁闷不已之际,身后突然传出了个粗粗的嗓门。
  “嗯?好,太好了,快,林亲事这就赶紧请你家娘子来上一遭罢,孤自不吝重赏。”李显闻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开口之人竟是刚提拔上来的贴身亲随林虎,不由地便乐了,一迭声地出言催促道。
  “好嘞,殿下稍候,小的这就去传。”林虎原本不过是王府卫队中一名副队正,并无住宿王府的权限,前不久因着诏狱一案立了功,方才提了执仗亲事,算是得了个好差使,得了李显老大一笔的赏钱不说,全家还都得以搬进了王府,正自感恩不尽,这一听李显如此说法,自是乐意万分,紧赶着应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便朝前院跑了去,过不多时,已领着个壮硕少妇行了进来。
  “殿下,这就是俺浑家王氏。”林虎朝着李显憨厚地一笑,介绍了一句之后,又转头看着自家娘子,低喝了一声道:“傻婆子,楞个甚,见了殿下还不赶紧行礼问安。”
  “啊,这就是殿下啊,奴、奴家给您请安了。”那王氏显然不曾见识过大场面,也不怎么识得礼数,胡乱称呼不说,行的礼也别扭之极,看得林虎顿时面红耳赤了起来,尴尬至极地朝李显拱手道歉道:“殿下,俺浑家没见识,可奶量却是足的,俺家那闺女每日里都用不完,倒是可惜了的。”
  “免了,免了,小王冒昧请林家娘子前来,是有一事相商,喽,就是这小丫头,刚离了娘,天可怜见的,就请林家娘子代为管照,若是能行,小王每月拨一贯钱给你家用,另,吃用皆从府里膳房走,如此可能合意?”李显自是不会去计较一个普通妇人的礼数问题,又心疼着哭泣不止的上官婉儿,这一口气便开出了个天价来。
  每月一贯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别说市井之辈难以赚到,便是林虎身为执仗亲事,一个月忙乎下来也不过就只有四百文的饷钱可拿,这么一比就可知一贯的月钱有多惊人了的,可把王氏给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急吼吼地便应承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奴家一准尽心,断不会亏了这孩子的……”
  “你闭嘴!”王氏倒是答应得飞快,却把林虎给惹火了,说实话,林虎领自家婆娘进来,完全是为了报答李显的提拔之恩,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拿钱,在进门前,还曾跟自家婆娘千叮咛万交代,要其千万别开口跟李显要价,可万万没想到自家婆娘一听赏钱多,居然将先前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不说,甚至连问他林虎这个当家人一句都欠奉,这令林虎恼火之余,脸面都挂不住了,气恼地呵斥了一句,打断了王氏的表忠,而后苦着脸朝李显躬身抱拳道:“殿下海涵,贱内不识礼数,胡言乱语,实当不得真,不过就是奶孩子罢了,又用不着甚功夫,况且小的命都是殿下的,能为殿下尽心那是小的的荣幸,哪能拿殿下的钱财,此事万万不可。”
  这是个实诚人,可用,若是有能耐的话,大用也无不可!李显阅历过人,只一看林虎的神情,再一听其所言尽自出于内腑,心里头便已给林虎下了个论断,但却并没有说将出来,而是笑着摆了下手道:“林亲事不必如此拘谨,小王所言向不更改,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只是,唔,可有一条,你家娘子得住进内院来,当然了,你那闺女也带进来,与婉儿一道养着,彼此算是个伴好了,只是要苦了林亲事了,你家娘子也就只能是得空方能回家,林亲事可愿否?”
  “小的一切听从殿下安排。”这一听自家闺女也能跟着进了内院,林虎又岂有不乐意之理,再说了,尽管某些事情上会因此有些碍难,可毕竟夫妻俩都在这王府里,克服一下倒也不是太难,自是紧赶着便答应了下来。
  “好,那就这么定了,林家娘子,婉儿正饿着,就有劳您先到小王屋中喂喂如何?”啰啰嗦嗦了一大堆,总算是将条件说了清楚,李显自是不想再多废话,一指高邈怀中兀自哭得稀里哗啦的上官婉儿,紧赶着吩咐道。
  “成,殿下放心,就交给奴家便成。”得了赏钱,又能将自家闺女一并弄进内院,王氏早就乐晕了头,这一听李显开了口,哪有不应之理,连声应诺着从高邈的怀中接过了襁褓,笑容满脸地由着嫣红等丫鬟陪着进了主房,就在丫鬟们歇身的暖阁奶起了孩子来。
  呼,总算是搞定了,费劲!唔,咱这算不算是传说中的萝/莉养成?应该、可能、或许是罢!待得听到内里的哭声止歇,李显很明显地松了口大气,伸手抹了抹脸,很有些子恶趣味地想起了后世那会儿的萝/莉传说,嘴角一弯,不由地露出了丝邪邪的笑意,直瞧得站在李显身边的高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死活闹不明白自家小主子究竟是哪根筋又搭错了线。
  嗯?搞甚名堂,怎笑得如此暧昧,搞没搞错?就在李显胡思乱想之际,主房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还有小丫鬟们彼此打闹的喧哗声,登时便令李显起了疑心,有心进房去看个究竟,又恐撞见了王氏奶孩子的场面,怕有些不太妥当,自是不免犯起了踌躇,狐疑地看了看隔开门内门外的棉布帘子,嘴角撇了撇,到了底儿,还是强自忍耐了下来,只是略有不耐地在房门口处来回转悠了起来。
  “殿下,孩子已睡熟了,奴家幸不负殿下所托。”就在李显等得有些子不耐烦之际,王氏终于在嫣红的陪伴下行出了房来。
  “好,好,高邈,去,赶紧安排人打扫院落,给林家娘子安排好住处,莫离此地太远了,左近的院子即可。”李显一听大乐,又心急着去看看熟睡了的上官婉儿,丢下句交代,也没管高邈等人是如何个反应,一掀帘子便闯进了房中,入眼便见翠柳等一众小丫鬟们正围在榻前,叽叽咕咕地对着上官婉儿评头论足不已。
  “咳咳。”李显不愿去挤人丛,可等了小半会,还不见一帮子丫鬟们有消停的架势,不得不假咳了两声,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殿下来了。”
  “殿下。”
  ……
  一众丫鬟们听到了动静,总算是全都回过了头来,这一见进房的是李显,自是纷纷回过了身,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只是一个个脸上的神情却都红得可疑,气氛也显得古怪无比,闹得李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便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众人,微皱着眉头,略有些子不悦地道:“都聚在这里作甚?”
  李显此言不说还好,一说之下,一众丫鬟们竟全都哄笑了起来,鬼精鬼灵地一溜烟全都跑出了房去,闹得李显老大的不自在,回头看了看刚跟进了房来的嫣红,气恼地开口道:“嫣红姐,这帮小丫头都闹些啥啊,孤的话就这么好笑么?”
  “……”
  嫣红没有出言回答李显的问话,倒是先涨红了脸,羞涩地低着头,不敢去看李显的眼,搞得李显更是纳闷了,实是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咋个回事,伸手挠了挠头,狐疑地追问道:“嫣红姐,你倒是说啊,孤没做错甚事罢?”
  “没,只是,啊,只是……”面对着李显的追问,嫣红好一阵子的慌乱,胡乱地应答着。
  “嗯?说清楚了,这到底是何说头来着?”这一见嫣红如此之神情,李显的疑心不由地更重了几分,脸一板,不高兴地吭了一声道。
  “啊,奴婢们还以为这丫头是殿下的,后来林家娘子说了,奴婢们才知道,才知道殿下生不,啊……”一见李显不悦,嫣红立时便有些子急了,这一急,话便脱口而出,可说到一半,突觉得不妥,便即尴尬地闭紧了嘴,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厄,原来如此,怪不得这群小丫头笑得如此之淫/荡,我勒个去的,敢说小爷我生不出来,回头让你们全都生了去!嫣红虽仅说了半截子的话,可李显却是完全听明白了,先是一阵火起,而后想到目下的尴尬年岁,不由地又泄了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转身,很有些子愤愤不平地向睡在榻上的上官婉儿行了过去……
  第二十章太子的邀请
  “婉儿来,笑一个,笑一个这花手绢就归你了,来,笑啊,笑啊……”
  正月初五,新春里的忙碌劲已过,朝务时间又未至,既无拜门子的需要,又无朝务之烦心,恰是休闲的最佳时分,加之雪大天冷,无心出门的李显自是乐得龟缩在王府中,尽日里以逗弄上官婉儿为乐趣,这不,李显手拽着块绣花手绢又逗弄上了,可惜上官婉儿显然不怎么买账,任凭李显自说自话地扯了一大通,斜靠在锦垫子上的上官婉儿别说笑了,便是连表情都不给一个,只是默然地看着李显在那儿穷表演,整得李显就跟一耍猴的似的,分外的无趣,却令一众围观的丫鬟们笑得东倒西歪。
  笑啥?笑啥!咱这叫培养感情懂不,这教育不都得从娃娃抓起么,咱这是在实践,知道不?逗了老半天都没见上官婉儿有反应,再被众丫鬟们狂笑一通,李显的脸上已有些子挂不住了,悻悻地自我安慰了一番,苦着脸投降了,随手将花手绢往榻上一丢,假作生气状地瞪起了眼,却不曾想李显的姿势还没摆好呢,就见始终不曾动过一下的上官婉儿小手一伸,已轻巧地将手绢取到了手中,不仅如此,俏丽的小脸一展,还得意地笑了起来。
  厄,这到底是谁在逗着谁玩来着,这小东西,可恶!上官婉儿的动作一出,本就笑得咯咯作响的众丫鬟们全都笑翻了,生生令李显满脑门直起黑线,瞪圆了眼,哭笑不得地看着得意洋洋的小东西,十二万分地无语了!
  “殿下。”
  就在众人笑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高邈从门外闪了进来,见满屋子里闹腾得欢快,不由地便愣了愣,可也没敢多耽搁,紧走数步,到得李显身后,低低地唤了一声。
  “嗯?”
  别看李显一派气鼓鼓的样子,其实心里头对上官婉儿的机灵劲还是颇为得意的,自是不可能真的生气,正自准备跟着大笑一通之际,却猛然听得高邈召唤,不得不将笑意强自压了下去,转过身来,看着高邈,疑惑地轻吭了一声。
  “殿下,东宫来人了,说是太子殿下请殿下进宫一叙。”高邈略一躬身,低声禀报道。
  嗯?进宫一叙?搞没搞错,前几日不才刚聚过么?这冷不丁地要叙个甚?李显一听此言,不由地便是一愣,心里头立马便犯起了叨咕,一时间闹不明白李弘此时相邀的用心何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沉吟着开口道:“来人可还有旁的交代么?”
  高邈摇了摇头道:“回殿下的话,来人传了话便走了,奴婢留其稍候片刻都不肯。”
  嗯哼,这不就是摆明了不给咱拒绝的机会么,搞甚名堂,玩神秘?李显往日倒是与太子很亲近,不过自打闹诏狱法场一案之后,李显已刻意拉开了与李弘之间的距离,倒不是对李弘本人有甚不满,实际上,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显内心深处一直都很欣赏李弘这个兄长的,问题是天家之事压根儿就与感情无关,只与利益相关,只要李显还想要不动声色地凝集班底,就必须与李贤结盟,从而躲在李贤的背后暗中发展,这一条乃是李显的既定方针,自不可能有丝毫的改变。
  “唔,备车罢,另外,派个人,就林虎好了,到璐王府去说一声,就说本王今日受太子哥哥之邀进宫叙话。”李显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子之后,这才字斟句酌地出言吩咐道。
  “是,奴婢这就去办。”
  这近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下来,高邈早已适应了李显的改变,此际虽猜不出李显如此安排的用心何在,却也并不多嘴乱问,紧赶着应了诺,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提。
  “殿下。”静候在一旁的嫣红一听李显要进东宫,自是不敢怠慢,取了件皮袄子走到了李显的身边,手脚麻利地为李显更了衣,又低声叮咛了一句道:“天冷,殿下早去早回,莫要饮得过甚方好。”
  “嗯,孤知道了,烦请嫣红姐将婉儿送到林家媳妇处,孤就不回来用午膳了。”对嫣红这个似姐姐一般的大丫环,李显还是很敬重的,并不因其此言有教训之意而动气,笑着点了点头,吩咐了一句,而后大步行出了房门,向前院走了去……
  “奴婢恭迎殿下。”
  东宫春华门外,李显方才从马车厢里探出头来,尚未来得及令人去宫门前递牌子,东宫主事宦官陈大用已领着几名小宦官迎上了起来,大礼参见不迭。
  “有劳陈公公了,小王来迟一步,叫公公久等了,海涵,海涵。”李显一见出面来迎的竟然是陈大用这个东宫宦官头子,心里头不由地便是一突,可却并未带到脸上来,只是满脸堆笑地打着哈哈,一派平易近人之状。
  “不敢,不敢,太子殿下已在东麟阁相侯,殿下请随老奴来罢。”
  陈大用显然没有与李显多客套的打算,只是矜持地笑了笑,略一侧身,摆了个手势,而后,也没管李显跟没跟上,自顾自地便领着几名小宦官一步三摇地向宫门行了过去。
  好个无礼的老阉狗!李显往日里来东宫的次数并不算少,但却甚少与陈大用有瓜葛,然则却没少听说其跋扈的事迹,也知晓此番被其冷遇的根由所在——太子李弘尚未成亲,也没有纳侍妾,整个东宫上下都是陈大用在打理,其位高权重自是不消说了的,加之近年来太子时常监国,朝臣们往来东宫者络绎不绝,每每都得贿赂陈大用,否则就有得小鞋穿,长此以往,便养成了陈大用的骄横性子,再者,陈大用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他曾是武媚娘身边听唤的贴身宦官之一,被派到东宫来,也有着就近监视太子的使命在,故此,此人虽骄纵却无人敢管,此时之所以拿架子摆脸色,无外乎是因着奉了太子之命前来宫门等候李显,觉得不爽罢了,倒也不是与李显有仇隙,实际上,对于李显这个低调而又无能的皇子,纵使贵为亲王,却也并没让陈大用看在眼里。
  老阉狗,走着瞧好了!李显不单知晓陈大用的一些隐秘,更知晓前世那会儿陈大用便是那用一杯鸩酒毒杀了李弘的凶手,当然,陈大用自己也没能落得个好下场,被武媚娘派了人秘密地灭了口,不过就比李弘多活了一天不到而已。似陈大用这等小人物,李显自是不会去跟其一般见识,不过么,若是能设计着利用上一番的话,李显自是不会客气,故此,尽自不爽陈大用的无礼,李显也没就此发作,就浑然跟一无事人一般,笑呵呵地跟在了陈大用的后头,缓步行进了春华门中,一路无语地向东麟阁走去……
  东麟阁,东宫里一栋后花园边上的偏殿,地处东宫后宫之地,尽管李弘尚未大婚,后宫大体上不过是虚设而已,可规矩却还是在的,别说普通朝臣了,便是亲兄弟未奉召也不得入内,李显前后来东宫已不知多少回了,可到东麟阁却还是第一次,当然了,前世李显自己当太子时,倒是常到东麟阁休闲的,对周边的景致自是熟悉得很,一路行来,所有深埋在心中的记忆不由地便涌上了心来,酸甜苦辣夹陈之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臣弟见过太子哥哥。”
  李显由陈大用陪着登上了东麟阁的二楼,入眼便见一身明黄袍服的李弘背对着楼梯口依栏而立,似乎在想着心思,浑然没注意到身后诸人的到来,李显略一踌躇,还是疾步走上了前去,躬身抱拳,低低地唤了一声。
  “七弟,站过来罢。”李弘并没有回头去,只是扬了下手,语气平淡地吩咐了一句。
  “是,臣弟遵命。”李显实是干不清楚李弘此举的用意何在,可李贤既然已开了口,李显自是不好出言拒绝,微一犹豫,应承了一声之后,抬脚走到了李弘的身边,顺着李弘的目光看去,立马便见阁下不远处的园子中,一群小宦官正冒着寒风忙忙碌碌地修整一棵尚不算太高大的乔木,叽叽咯咯的锯木声响得颇有些刺耳。
  剪枝,还是在冬天?搞个甚名堂来着?哦,是喽,嘿,还真难为您了!李显虽没学过园艺,可何时适宜修整树木却还是知晓的——从来只有在春秋时节,方才有此行为,大冬天剪枝的话,几乎就等同于毁木,来年春天这被剪了枝的树木纵使不死,也绝对长不好,这一条李弘或许不清楚,可负责照理后花园的宦官绝无不懂之理,之所以这么件蠢事能得以进行,其实不过是个隐喻罢了,就是为了专程表演给他李显看的,其中的用心不言自明,然则明白是一回事,该如何应对又是另一回事,纵使李显阅历过人,可一时半会也难以找出个两全其美的托辞,不得不趁着李弘尚未开口之际,急速地转起了脑筋来。
  李显显然不可能在此时抢先开口,而李弘似乎也没有急着多言的意思,兄弟俩就这么并肩站在了一起,如同两座静立的雕塑一般,只是阁楼里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子诡异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新愁旧恨(上)
  冬天的树木本就萧瑟,仅余一树稀疏的枝干而已,修剪起来自是容易得很,哪怕一众小宦官们手脚并不算太麻利,却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便已完了事,但见原本有着三叉侧枝的乔木彻底变成了光洁溜溜的一支主杆,笔直地直指长空,隐隐然竟给人以利剑破空般的锐利之感,与周边的环境实难谈得上融洽,显得格外的醒目与突兀。
  “七弟可懂园艺么?”一众小宦官们收工散去后,始终默默不语的李弘侧头瞄了木然着脸的李显一眼,突地笑着问了一句道。
  “臣弟愚钝,还请太子哥哥赐教。”李显是不懂园艺,可对于李弘让自己观摩“园艺”的用心却是心中有数的,当然了,懂归懂,装傻还是要的,这便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语气恳切地回答道。
  “赐教谈不上,说起来为兄对此也是门外汉,可有一条为兄却是知道的,所谓树不修无以成材,正如玉不雕不成器是一个道理,七弟以为然否?”李弘似笑非笑地看着园中的那棵乔木,语气平静地提点了一句道。
  “太子哥哥教训的是,臣弟自当牢记在心,不敢或忘。”一听此言,李显的心不由地便是一抽,可却不敢带到脸上来,只能是躬着身子应承道。
  “七弟无须如此,不过是自家兄弟说笑而已,罢了,不说这个了,左右这天已近了午,七弟就在此陪为兄用了膳,叙些闲话好了。”李弘显然对李显的恭敬态度甚是满意,这便笑着挥了挥手,随口说了一句,而后走回到阁中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臣弟正欲向太子哥哥讨教,那就却之不恭矣。”李显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应答了一声,走到李弘下首的几子后头,满脸笑容地也落了坐。
  “呵,七弟还是如此顽皮。”这一见李显如此作态,李弘不由地便摇头笑了起来,而后一鼓掌,自有侍候在旁的宦官宫女们忙忙碌碌地将各色酒食端将上来,摆满了兄弟俩面前的几子,歌舞一上,小哥俩便就此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开了。
  李弘一向体弱,并不善酒,李显虽量好,可对这时代的酒却无甚特别的兴致,这酒喝起来的气氛自是不怎么热闹,也就是风花雪月地闲扯着罢了,看着是相谈甚欢,实际上,彼此间却隐隐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在,再无往日里兄弟俩之间无话不说的融洽。
  脸在笑,心却在疼,面对着李弘言语间隐隐透着的挽回之情意,李显只能是装傻再装傻,可内心深处却是一种难言的感伤——在外人眼中,李弘向以仁孝著称,个性上有些偏软,然则李显却很清楚那些不过只是表象而已,实际上,李弘不但博学多才,其贤与能并不在李贤之下,更难得的是极有主见,外圆而内刚,真算起来的话,可以说是四兄弟中最恰当的皇位继承人,唯一的缺点就是身体稍差了一些而已,由其来继承皇位,李显实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服气之心思,若是可能的话,李显其实很想帮着这个一向对自己友善的长兄,可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不过是个奢望罢了。
  李弘能撑得到上位为帝么?答案是绝无可能,并非其无能,根由恰恰是因其太能干,挡了武媚娘的道之故——李弘三岁为太子,八岁即曾监国,到了今时,十数年的太子生涯已有了近十次的监国经历,期间建树颇多,深受群臣之拥戴,也深得高宗之欢心,被视为继承人的不二人选,若是不出意外,高宗百年之后,李弘继位登基本是板上钉钉之事,纵使李贤再如何蹦跶,也绝对改变不了这个趋势,然则武媚娘却能,一心想要总揽朝政的武媚娘是绝对容不得一个强势的太子存在的,以李弘的个性而论,他是绝对斗不过心狠手辣的武后的,身死道消是必然之事。
  力挽狂澜?笑话而已,对此,李显很有自知之明,哪怕是早已知晓了历史的走向,但他却绝不以为自己能伟大到足以螳臂挡车的地步,只因一切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实力来说话,很显然,实力的积累需要的是时间,而时间正是李显最缺乏的东西,他不敢也不愿将自己的命运赌博似地投在李弘的身上,否则的话,极有可能便会玉石俱焚,故此,面对着李弘的殷殷期望,李显所能做的只有装傻,哪怕内心深处再疼,却也一样无可奈何。
  哥俩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即使不说破,彼此间也都能理会得到,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尽管兄弟俩面上还都和睦无比的敷衍来去着,可各自的心却在杯来盏往间越离越远,虽不致到无话可说之地步,可尽欢只心却已是荡然不存,前后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无心多逗留的李显找了由头告辞,而李弘也没有留李显详谈之意,一场兄弟间的对话就此草草收了场。
  “殿下。”
  春华门外,刚用过干粮的高邈正与一众周王府侍卫们笑闹着,眼光的余角突然瞄到李显正从宫门里行将出来,顾不得再瞎扯,忙不迭地跑上前去,轻唤了一声,虽没多嘴发问,可脸上却满是疑惑之色,概因往日里但凡李显进了东宫,总是要盘缠许久才会尽兴而归,可今日却是早早便离去,实由不得高邈不疑惑万分了的。
  “嗯。”此番入东宫虽说不曾与太子真正地扯破脸,可实际上却已是分道扬镳了的,故此,李显面色虽平淡如常,其实内心里却满是伤感,此际见高邈迎上前来,实是懒得多废口舌,只是木然地看了高邈一眼,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脚下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大步向马车所在处行了过去,高邈见状,自是不敢多问,忙不迭地一转身跟在了李显的身后。
  “出城,去城东清风观”
  李显心绪不佳,实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正琢磨着该去何处之际,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与高邈闲扯时提到的李淳风,这便随口吩咐了一句,而后一哈腰钻进了车厢之中……
  清风观位于长安城东三里处,说是道观,却绝无香客,只因此观乃是当今太史令李淳风的府宅——李淳风,大唐一代奇人,其父李播,隋朝时曾担任过地方官员,“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李播其人颇有文学,自号“黄冠子”,李淳风自幼随父习文,尤钟情于天文、地理、道学、阴阳之学,九岁便远赴河南南坨山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随之游侠江湖,十七岁回到家乡,经李世民的好友刘文静推荐,成为李世民的谋士,后又拜入袁天罡门下,精研术数,制定历法,作《推背图》,一生建树极多;精技击,善剑术,曾参与“玄武门之变”,亲手格杀江湖巨擎数人,宦海四十载,历三朝,累官迁至太史令,其为人低调,虽在朝中屡任高官,却从不与群臣私下往来,颇有孤僻之名,尤其是所住府宅为道观,又常着道袍,更是常为人诟病,然,三任皇帝皆优容之,实为初唐官场之异数。
  “殿下,您请稍候,奴婢这就去叫门。”
  雪天路滑难行,李显一行人从东宫出发,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了“清风观”,高邈一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李显下了马车,一边谨慎地建议道。
  “唔,还是本王亲自去好了。”李显这一路颠簸下来,小身子骨已是有些子吃不消了,可却不想失了礼数,这便一摆手,拒绝了高邈的提议,挥手示意一众侍卫们在原地等候,他自己却迈着已有些麻木的双腿向大门紧闭的清风观行了去,高邈见状,忙紧跟在了李显的身后。
  “无量天尊,施主可有事么?”
  待得到了观前,高邈急走数步,抢到了前头,伸手抓起门环,重重地敲了几下,不多时,门“咯吱”一声敞开了条缝隙,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小道童从门缝里闪了出来,眯缝着眼看了看李显主仆,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王府车驾,却并未有丝毫的慌乱,只是打了个稽首,波澜不惊地出言问道。
  “小王李显,特来求见李太史,还请小师傅代为通禀一声。”李显见这道童气度不凡,倒也不敢轻看此人,这便笑着自我介绍了一番。
  “原来是周王殿下,贫道玉矶子失礼了,还请殿下海涵。”小道童再次打了个稽首,微笑着道:“家师有言,今日必有贵客到,吩咐小道若是贵客到了,只管自行进门即可,无须通禀。”
  不会吧,咱来此可是临时起意的,难不成李淳风竟然连这都能算得出来?一听玉矶子如此说法,李显不由地便愣住了,将信将疑地看着小道童,好一阵子愣神之后,这才点了下头道:“既如此,那小王就不客气了,还请道长代为引路罢。”
  “殿下请。”玉矶子没再多废话,只是笑着一摆手,示意李显随其进观。
  清风观并不大,也就三进院子而已,这一路行去,不多会便已到了后院,方才转过一道照壁,入眼便见一老一少正无言地端坐在一座小石亭中——老者背对李显而坐,一时半会看不清面目,可那少年却是面朝院门,李显自是第一眼便将此人收入眼底,可就是这么一眼,却令李显的脸色瞬间便是一阵的苍白……
  第二十二章新愁旧恨(下)
  这世上有些人只要曾见过一眼,那就永远也忘不了,很显然,出现在小石亭中的那个少年正是这等样人,只因其实在是太俊美了,俊美得有如妖孽一般,但这并不是李显为之失神的根由之所在,真正令李显脸色骤变的原因是李显已认出了这个妖孽少年的根底——明崇俨,这少年赫然正是日后将名动天下的明崇俨!
  明崇俨,洛州偃师人,先祖为平原士族,世代在南朝为官,其父明恪,官至豫州刺史,明崇俨年少时随父任安喜令之际,得异人传授,习得一身异术,年十五,游历天下,名声渐显,十七岁得授黄安县丞,后被武后看中,召入京师,遂成宠臣,每言事必假托鬼神,惑乱宫中,更与武后勾搭成奸,开秽乱之先河。
  是他,竟然是他,这该死的狗贼!李显刚在东宫添了新愁,万万没想到在此地又遇到了旧恨,一时间气血不稳,竟有些子情绪失控之状,不得不深吸了口气,这才算是勉强压制住了心情的波动,只是这口气似乎吸得稍响了一些,显然惊扰到了石亭中的一老一少,但见一老一少突然同时一动,紧接着,一片耀眼得璀璨无比的亮光陡然乍现,来得是如此的突兀,生生令措不及防的李显就此看花了眼,头脑也因之好一阵子的发晕。
  “先生高明,晚辈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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