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裴诗倏然抬眼,刚想转身,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柯诗,我就知道是你。”
  裴诗震住。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男人的急切地说道,“你只要承认,愿意回来我身边,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苍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雾。
  裴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柯泽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停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
  “小诗,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还真是迟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认错人了。”裴诗看了看时间,“我朋友还在等我,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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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1):日语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谦逊语,非常正式,只有在长辈、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说话才会如此自称。而“watashi(私)”是一般较为礼貌的自称。
  第12章 第十二乐章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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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后。
  一场冬雨洗净了大地,被冲刷过的城市富贵而崭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迈锡尼黄金之城。行道树干枯的枝桠已让人看不出品种,交叉错乱拥抱着天空。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堆标记着图书馆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学书、《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少年热血漫画。裴曲随意翻动着那些漫画,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察觉。因为森川正坐在电视机旁,听他音乐大赛中的演奏。
  重播结束后,正在做饭的裴诗从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
  “组长,小曲弹得不错吧?他的演奏视频昨天就有人传到网上了,给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什么‘萌神’。”
  裴曲想起那个一夜火爆的视频“钢琴大赛a组惊现天才美少年秒杀群雄”,有些发囧:“这跟我实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几个人点评我的琴艺。我还是想听听森川少爷的意见。”
  森川光转过身来:
  “这一点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并不是那么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体现于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的环境。”
  “演奏的环境?环境太吵会影响演奏者的心情么?”
  森川光笑了笑。
  “当然不是。打个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最早体现的意义是人与命运斗争的坚强精神,但在二战的德国就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思。在盟军一方,因为《命运》的主导音符节拍是三长一短,当时人们发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里,这个代码——”他长长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三个点,又划了一道横线,“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胜利victory,体现了他们必败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时间,《命运》也被纳粹百般推崇,是因为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运》也会为他们带来胜利。”
  “弹了那么多年《命运》,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来,“那像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也没什么生命力可言了。”
  “当然不是。”
  森川光一身黑白稳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显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细节让这份经典变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脸孔秀丽,气质内敛,尤其是那双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现代人接近复杂的浮华。即便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他微笑时的风雅,依然犹如旧时的和式贵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风格,就跟本人一样,空灵,干净。”
  听见那个“干净”,裴曲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话也比平时慢了一些:“是,是吗,我觉得……我还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饭。”
  他一溜烟跑到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依然卷着袖子的裴诗进来了:“小曲非要做饭,拗不过他。”
  森川光的眼睛对着窗外,整个面部的表情因放松而显得柔和:“刚好,小诗,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裴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把一个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见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aldi,裴诗的眼睛倏然睁大:
  “红发神父!”
  “小曲说,决赛时你打算让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刚好这里有他的cd,就给你带来了。这里几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响乐、小提琴、钢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决赛,裴诗的双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决赛第一轮参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技曲,悦悦选了第十七首随想曲,到现在拉得就像浑身器官都错位一样。反正第一轮都会被刷下来,就不费心思让她练《四季》了。”
  “森川少爷你别听姐胡说。”这回轮到裴曲探头了,“悦悦练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她的要求让她听上去像个变态。”
  森川光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知道,当小诗鼓励一个人的时候,才说明这人没希望了。她要求那么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裴诗耸耸肩,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径直把cd取出来放到唱片机里。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乐章“春”的四架钢琴合奏。和最常听见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轻灵,但依然生气勃勃,洒脱灵动,带着春暖花开的的清新愉悦,听着听着,好像连带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绿叶。
  裴诗跟着曲子点头打着节拍,顺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个都是大师啊,难怪这么好听。”
  森川光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就是经典的小提琴协奏曲版本。裴诗打的节拍从点头换成了微微摇晃身子:“悦悦要是能练到这种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乐章出现小提琴独奏快板,裴诗随着节拍开始打响指:“真好听。”
  音乐稍微安静的时候,森川光终于轻轻说道:“小诗真的很喜欢小提琴。每次听小提琴曲,你都会笑得很开心。”
  裴诗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能听得出来,你很开心。”
  这时裴曲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姐,我下楼拿个邮件哦!一分钟就上来,菜不会糊的!”
  “好——”裴诗答道,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不受影响地继续打着节拍,“我开心,那是因为这首曲子很欢快嘛。啊,下面这段是我最喜欢的……”
  她跟着听完大半首曲子,一边看着cd盒,一边喃喃说道:“都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怎么说?”
  “没有哪种乐器能像钢琴那样,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动听的,不论你怎么弹,就算弹错音都不会难听。而且,虽然它的音色最好听,却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钢琴是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还是一个相当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诗抬头想了想:“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单人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钢琴弹错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响乐团中,它也经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应该是一个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点点头:“这么说来好像真是这样。只要钢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钢琴都会变成背景乐。”
  想到森川光是弹钢琴的,裴诗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大好,清了清喉咙:“那是因为钢琴如果演奏大声,小提琴的音量就会完全被盖住,所以国王才会安静地宠着他的王后嘛。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之音。可王后离开了国王,最多就跟王宫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远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怎么这样说觉得小提琴好可悲?”
  说着说着,裴诗已经完全陶醉在了乐器拟人的世界里。
  “小诗。”
  “嗯?”裴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远独奏。”他顿了顿,“——我只和你合奏。”
  刚好这时,整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裴诗呆了一下:
  “啊?”
  凉风吹拂着枯树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发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脸孔却因背光有着旧肖像般的俊美阴霾。他淡淡一笑:“没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味。”
  裴诗吸了吸鼻子,赶到厨房去。
  裴曲不在厨房,锅里的菜果然都烧糊了。她赶紧把火关了,把锅取下来,然后去裴曲的房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他正皱眉在看一封信。裴诗在门口静站了片刻,后退一些清了清喉咙:“小曲混蛋,你把菜烧糊了!”
  “啊,好的,我马上来。”他快步走出来,把信件揉成一团丢入门口的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诗说话。裴曲心不在焉,习惯性帮姐姐夹菜,发现她碗里的菜已经快要堆成个小山包时,她已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无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点哦。”
  晚饭过后,裴诗送森川光下楼,再回来看见裴曲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电视。他没有开灯,荧屏的光在他脸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门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声说道:
  “姐,我不想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
  “我没信心。”裴曲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我肯定会输的。”
  裴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复赛里的分数是最高的,怎么可能在决赛输掉?”
  裴曲答不出话来,只是又往沙发里缩了缩:“……我就是不想参加了。”
  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么?”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
  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打印出来的一行字:
  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晤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
  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撕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裸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他。
  “写信的人,是夏娜么?”裴诗压低声音问道。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
  “别问了。”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着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
  “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因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
  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着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年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
  月光拉长他们地面的影子。
  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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