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这才是绝望,我不知他的心思、不知他会怎样做、不知此计是否还能成,也不知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最可怕的便是他晚些时候差人来赐我一死,我一命呜呼,却再见不到他,说不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
  心中一阵恐惧。
  身后响起脚步声,细细碎碎,不像他的脚步声,应该是宦官。难不成真是那样,这是来赐死我的?
  我没有勇气回头,只觉无力得不堪承受。
  “这个……”来人在我身后站定,犹豫着些什么,俄而道,“嗯……晏娘子……您回去吧。”
  什么?我讶然回头看向他,他手里执着的油纸伞仍滴着谁,一滴一滴流在地毯上晕开。见我回头,他重复了一遍道,“您回去吧……”他又一番犹豫,继道,“我回去复命了。”
  原是犹豫称呼与自称。
  他不再多耽搁的浅浅一揖,转身走了。我怔了一怔,猛地站起来,耐不住膝上一软,一边伸手去揉着一边急唤道:“大人慢着!”
  他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躬身道:“娘子有事?”
  “陛下到底什么意思?”我颤颤巍巍地走向他,“回去?”
  他低应道:“是,陛下是这么说的。至于到底什么意思……我就不知了,娘子别抗旨就是。”他说着抬了抬眼皮,“再者,您也不能总在这辉晟殿里待着……”
  他言罢再度一揖,一边撑伞一边走了出去。
  回去?尚食局么?
  我望着在乌云遮蔽下一片黑暗的天幕,站在殿门口的长阶之下无比踌躇。雨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的意思。不由得站在屋檐下不敢往外迈,细细一想又不禁笑自己矫情:死都不怕了,还怕淋雨么?
  一步步走下去,还未走完长阶,身上就已经淋透了。雨水带来的寒意往骨子里浸着,又湿又冷。手里没有宫灯,天上也没有月光,道路一片漆黑,若不是对宫道走向早已烂熟于心,我大约会迷路在这九重宫阙之中。
  雨水不断地淋下来,狠狠砸在脸上、身上,心中说不清的烦乱让我连挡也懒得挡。他到底想干什么?弑君的大罪,没听说过特赦的。何况我还本就是他不喜的人。
  辉晟殿前的广场真大,走了这许久才走到尽头。走出一道大门,拐了个弯继续往尚食局走。身后有急促地靴子踩在雨水中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叫我。转过头,依稀看见两名宦官撑着伞追过来,我停下脚,在雨中站定看着他们。
  “晏娘子。”他们赶上来,在我面前停住脚步,跑得气息有些不稳,喘着气缓着,俄而向我道,“陛下传。”
  陛下传。我心中一喜,低低福道:“有劳了。”
  他们举伞遮住我,一路不作声地往回走,绕过辉晟殿又走过广盛殿,成舒殿终于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心速不觉间快了起来,他们却没有带我进去,而是从侧旁绕了过去,到了成舒殿后。
  成舒殿后有一大片宫室住着御前的宫人们,他们带着我在一间房门前站定,推开门躬身道:“陛下说今日雨大,娘子先不必冒雨回去了,且先住下。”
  我抬头瞧了一瞧,这是我做尚仪时的住处。
  心中再度起了同样的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却知问他们也没用,必是和方才那宦官同样的答案。只得颌首道:“多谢大人。”
  他又道:“娘子客气。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声便是,我们在这儿候着。”
  “这么大的雨……”我打量着他们因为追我而有些湿了的衣袍,含歉笑道,“这屋子是有间书房的,两位大人不妨进来坐坐。为我一个将死之人淋雨,多不值得?”
  他们互相看了一看,又望了一望这丝毫不见小的大雨,笑应道:“多谢娘子。”
  他们在书房坐着,我在卧房内坐着,寂静无声。心里仍在不停的想着今日之事,思绪飞转间连身上被淋透都忘了。回过神时,衣服都好像干了一半了,只觉困顿不已,既顾不上更衣也不愿劳他们再去给我取衣服,便在榻上躺下,望着床栏上的雕镂发愣。
  不知不觉地睡过去,觉得头重脚轻。明明心里装着万千心事,却意外地什么梦也没有做,一直到次日天明。
  嗓子有些沙沙发哑,头也有些痛,大约是因为受了凉。我抬手抚了抚额头,还好,并不热。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送了茶水进来,我下榻倒了一杯来喝。温热的茶水流过喉咙时带过一阵发硌的痛感,蹙了蹙眉强咽下去,又灌了一杯。
  身体舒服了几分,打开门,穿过前厅往书房瞧了一瞧,昨日那两个宦官已不在了。再推开大门,两个宫女在外一福,嚇了我一跳。
  “娘子安。”其中一人道,抬眸打量我一眼便蹙起了眉头,“娘子气色不好……可要请医女来么?”
  我摇头:“不用……”嗓子哑极了,就像是枯树枝刮在地上的声音,我轻咳了一声,续道,“受凉罢了,我多喝些水就是了。”
  她颌首,又道:“娘子可要沐浴更衣么?”
  这才想起昨夜淋了雨也不曾换过衣服,多半就是因此才受的凉,遂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又一福,转身去准备,留下另一人在门口不声不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离开不了这个房间了。
  我也听出她在言语间称我为“娘子”,却尽量避免着自称,她必是和我一样正拿不准宏晅的心思,如何称呼也不合适。
  回到房里坐下等着,她们在侧间备好水后过来叩了叩门。我独自进去,将她们都挡在了外面。
  热气氤氲,我觉得脑袋带着隐隐的疼痛一阵阵发着胀,心里太乱了,半点头绪也没有。过去一夜了,他态度不明,好像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但现在是怎么回事?软禁么?
  长吁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尽快洗完了出来,换上她们提前备好的干净衣裙,独自又回了卧房。
  他总不能这样把我关一辈子……
  我思索着,只觉他大概会来,又实在想不通为何。弑君之人不赶紧赐死了等什么?难不成竟还觉得我背后有人指使要查个究竟么?
  那倒是找人来审啊!
  有宫人送了饭菜和驱寒的药来,我本没胃口去动,转念一想反正命不久矣,何必在最后几天再委屈自己?便毫不犹豫地大大方方去吃,胃口一开果然格外舒服。
  元沂有芷寒,阿眉有朵颀照顾着,霍宁的事不急于这几天——只要我还有机会见到宏晅,就总能找到机会激怒他然后跟他说。突然觉得一身轻,在生命的最后几日暂不用烦心实是一桩美事。
  晚上睡前,那宫女却端了碗药进来,搁在桌上,朝我欠身道:“陛下说娘子时常睡不好,这是安神的药,娘子喝了早些睡吧。”
  我蹙起眉头,“哦”了一声,她不多话地离开。我冷眼看了那药碗一眼,未动。
  这一夜果真是睡得不好,心里很静却清醒得很,几乎是睁着眼发愣到阳光映入窗棂。
  起身开门,门外的宫女换了两个,同样是朝我一福然后打量我一番,其中一人说:“娘子睡得不好?”
  我笑了笑:“睡不着。”
  “昨晚……她们不是送了药来。”她犹豫着我,我答得却爽利:“是药三分毒,懒得喝。”
  二人诧异地相互一望,交换了个眼神,想了一想问我:“娘子现在用早膳么?”
  我点头浅笑:“好,多谢。”
  她们很快端了早膳来,菜式不多,却样样都是我爱吃的,我看了一看,笑问她们:“宫正吩咐的么?”
  其中一人福身答说:“不是,是陛下。”
  我挑了挑眉头,由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是以早餐未动,她们端出去时犯了嘀咕。午膳晚膳便正常了,没什么我不爱吃的,也没有我很爱吃的,安心用。
  一连几天,我半点也没委屈了自己,但送进来的吃穿物什只要与他有半分关系我便连碰也不碰。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不是谋划也不是算计,更不是怕他下毒,只是不愿接受。
  又过一日,我照常未动那安神的汤药,照常睡得不好。到了清晨才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却觉没过多久就被人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门由“笃笃”地响着。
  “是谁?”我紧皱的眉头问了一声。没有答话,敲门的响声也停了下来。疲惫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那门声却又响了起来。
  不耐地坐起身,揉着眼去开门,无比烦躁地想要同外头的人争吵两句,开门的瞬间却把所有的话狠狠噎住。
  一时愣没能回过神。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负手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倏然回过神来,面上一冷间俯身要见礼。他拦住我,抬眼看了看床榻问:“还在睡?”
  我点头:“是。”
  他沉默一阵,又说:“那你……接着睡。”
  “陛下有事?”我淡淡道,语调毫无起落,已是习惯地冷然。
  他一时无声。我侧过身往门边退开一步:“陛下请。”
  他似有一瞬迟疑,还是走进房中,四下看了看,问我:“这几日……还好?”
  我不答。我忽然发现我竟已如此抵触同他相处了,连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他转过头来,睇视我良久,短短一叹:“算了,不扰你了。”
  “陛下要我的命就请趁早吧。”他提步离开间我脱口而出,话语生硬不已,顿了一顿,一笑又说,“何必这么拖着?我累,陛下心里也不舒坦吧?”
  他止步须臾,道:“想太多了。”
  “是陛下想太多了。”我轻曼地笑着,“陛下不必担心我背后还有人指使,晏家从前因为朝中之事落的罪,我此生不会和人勾结参与这些个事。”
  “朕知道。”他一叹,又说,“你恨朕到这个地步么?”
  我不禁沁出轻笑,反问他:“不该么?陛下不是同样也恨我到这个地步?”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退了不少东西回成舒殿。”
  我冷笑:“是,我用不上。”
  “以后不来碍你的眼。但你若需要什么,开口就是。”
  我要阿眉……这个念头在听了他这句话后猛地腾起。阿眉,我和她分别有一个多月了,我压制着不许自己去想她。
  怎么能不想。每次想到,心里都是一阵如针刺般的疼痛。
  不该是这样,阿眉不该离开我,她本该是宫里的帝姬;即便是我出宫后生下,她也该一直和我在一起,更有兄长、霍宁、朵颀一起疼她……
  今日这般,都因他而起。若他没有废了我,今日不会如此;若他没有动霍宁,今日亦不会如此。我已离开过儿子一次,这次又离开了女儿。
  都是因为他……
  我琢磨着要不要此时告诉他阿眉的事,也算顺水推舟。思虑再三却觉还是牵强,并不保险。强自忍下这份心思,只平淡地告诉他,“没什么需要的,心都死了,陛下觉得我还会有所求么?”
  作者有话要说:咦这章有四千五百字耶……
  不过大家放心……晚上的更新绝对不低于三千喵……o(*≧▽≦)ツ快夸我厚道!
  正文165
  与他的这一次相见让我的心思愈加烦乱,愈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晚又是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才勉强入睡,晨起时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不已。
  还是病了,医女说是之前有寒气积郁在体内,故而这一病当真如山倒。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偏偏遇上这种事,发烧发到神志不清,什么也琢磨不了。
  迷迷糊糊地喝下药去,昏昏沉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好似听到婴孩啼哭,是阿眉么?她睡得不好?还是饿了?我伸手摸索着,有又一瞬的清醒,让我告诉自己这里并不是霍府。
  额上一凉,应是用凉水浸过的帕子敷了上去,有人在我耳边说着什么,却夹杂在一阵阵耳鸣中听不清楚。
  我真怕就这么病死了。我若这么死了,兄长还是要带人劫狱,我曾梦到的那一切也许还会成真……我们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兄长……莫要妄动,将军不会有事,你且和朵颀一起照顾着阿眉……
  保证阿眉无事,让我做什么我都做得出,一定要保证阿眉无事……
  阿眉,阿眉……我在她的咯咯笑声中沉睡过去,一个又一个梦连贯着涌出,每一个梦里都是她。
  我不该离开她。是我咎由自取,才致如今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再醒来时,是深夜了。睁眼觉出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湿腻腻地逼出了一身汗,几乎连衣服都浸透了。神思却是清晰了过来,该是烧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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