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绑辫子的女人却皱眉道:“可能是在里边摔糊涂,一时脑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惶然,开始努力回忆一些逃生之外的东西。譬如他是谁?现在何处?眼前这两位姑娘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头颅瞬间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捂住双耳尖叫,可声音却如锯子锉过树干一般沉闷,嘴里的铁锈味甚至还在不断提醒他刚刚经历过的地狱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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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大少爷竟在由外锁住的藏书楼里找到,可谓“奇迹”,郎中诊断讲他是从高处坠落,不小心磕了后脑,伤得有些重了,这才摔得失忆。杜春晓冷眼旁观,也不说话,只将手中一张男祭司牌放在脸上蹭来蹭去。苏巧梅哭得眼睛跟核桃一般,想不通自己都供奉佛祖了,佛祖为何反而不保佑自己的儿子,让他三番两次地遭横祸。
“杜小姐,听说你的牌准,可否给莫如算一算?”这是念完经以后,二太太说的头一句话。
“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家白吃白住这几天,却没将害大太太吃钉子的元凶找出来,所以这次得还您儿子一个公道?”杜春晓竟不依不饶,口气冲得像吃了几斤火药。
苏巧梅没料到会碰这样的硬钉子,当下张口结舌,讲不出半个字来。
黄梦清忙上来劝道:“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去歇着,这里有小月和红珠轮流陪夜,都散去吧。”
大家这才陆续散了,唯苏巧梅还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黄梦清便将随行来的唐晖拉到一旁,讲等歇让厨房送些点心过来给几个下人垫饥,可一定要把人看好,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过来开口。交代完之后,才与杜春晓回屋去了。
杜春晓似乎还在气头上,玉莲服侍二人擦洗之后,她便将牌往睡席上一摔,嗔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梦清假装吃惊,强笑道:“什么事我没告诉你了?要冲我发那么大脾气?”
“你还瞒!”杜春晓到底憋不住,竟走到背对着她摘耳坠子的黄梦清跟前,狠掐了一把对方的肩膀,并将手里的一件东西拍在梳妆台上,质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黄莫如袋里翻出的火折子。
黄梦清怔了一下,这才长叹一声,说道:“难道弟弟出了事,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会担心?你又凭什么气我?”
“这种火折子,镇上是没有的,纵有也都是黄纸做起来的。不像这个,用了磷硝,完全就是我跟你在英伦念书的时候,专门去丛林里玩探险游戏时备的东西,你当时间久了我就认不出来?他跟你要这样的东西,必定是用在冒险的地方,你倒好,竟就这么让他去了!”她浑身冒着火气,却还是尽量压低声线。
“你以为我想让他去的么?你以为我不想问么?”黄梦清抬起头来,两只眼圈都是红的,“他的脾气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得很,越是逼他,他越不会讲,但做什么事都自有他的道理在。你若这次因他不讲原因,便不肯帮,下一次他就要走更极端的路子,到时我后悔那才叫来不及!”说毕,已止不住地哽咽。
“那他落得现在的下场就是来得及了?算你救他一命了?”杜春晓怒气渐消,口吻也温柔起来,想再多辩两句,见黄梦清已哭成泪人,到底还是不忍,便反过来哄她。
那一夜,杜春晓竟失眠了,千言万语想吐个痛快,却又硬生生堵回心里去。同时,她亦悄悄做了个决定,那便是还要想办法在黄家待更长的时间。
【4】
夏冰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黄莫如在藏书楼内坠楼受伤——火折子——藏书楼的门由外锁住——失忆。
诸多不明之处,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他只得抬头做了个深呼吸,将身体嵌进书铺台柜后边那只藤椅里去。杜春晓不在,他的思路似乎也不通了,但很明显,黄家大少爷的这次“意外”太过蹊跷,既然发现他的时候,门是由外反锁的,他又是怎么进到楼里去的?还有后脑的伤口形状根本不像是在木楼梯上磕的,分明就是受硬物击打所致。如此说来,黄莫如必定是通过什么方式潜入楼中,随后受到袭击,从楼上滚落,醒来之后摸到了门,拼命敲打,引起注意。他在黄家无故失踪了两天,众人都是掘地三尺地找,所幸黄梦清与杜春晓运气甚好,刚巧在藏书楼边转悠,听见微弱的拍门声,这才将他救出。
可是……他总觉得哪个地方有些别扭,讲不出来,直觉却是在的。他深信杜春晓与他一样,有神秘的东西潜伏于体内,令二人变得敏感、尖锐,聪慧却又有些不可理喻。
下午闷热,人易疲睡,他手中捏着本《李自成传》,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不消一刻的工夫,那书便从手中滑落。可能是书的原因,梦里都在血战沙场,他披着大盔甲,骑汗血宝马,耳边杀声震天,只觉底下的兵蝼蚁一般渺小,却怎么都碾不死。才战了一会儿,却闻战鼓声换成了女人的叫骂声,他有些不信,定下神来细听,这一听便醒过来了,叫骂仍没有停,原是后头杀猪弄传过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对暗娼与嫖客为那几块钱吵吵闹闹也见怪不怪,便埋头又要睡去。孰料弄堂里又拔起一声尖叫:“杀人啦!”
他犹豫了一下,当下还是走出来,拜托旁边卖香烛的替他看着会儿铺子,自己便拐去杀猪弄看热闹了。
转了一个弯,远远的便看见顶着一头乱发,身穿水红短衫的齐秋宝整个人趴在地上,死死将简政良的左脚抱在怀里。旁边接生意的老婆子已是束手无策,站在旁边瞧着,也不知该劝谁。见夏冰来了,忙上前求助:“哎呀,小哥儿呀,快劝一劝,要出事情了呀!”
“出什么事了?”夏冰硬着头皮上来调解,朝简爷眼睛一瞪,喝道,“两个人拉拉扯扯做什么?很光明正大是怎么的?”
简爷借机一脚把秋宝蹬开,整了整簇新的长衫,手里那把折扇摇得呼呼响。见来人是从小看到大的夏冰,他即刻抖起来了,回道:“什么事,你问这婊子!哪有强拉客的道理?”
“呸!”齐秋宝忽地爬起来,手指头点到简爷的鼻头上,“简爷你自己说说,到我这里来光顾了几年?我秋宝可是个强买强卖抠客人小钱儿的主?分明是他如今有了新欢,把这里几个旧相好都丢脖子后头去了。丢就丢了,也没什么,还巴巴儿过来逛,我自然以为是要服侍的。结果不过来调排我几句,叫我别做了,还把先前不知哪里弄来的脏病赖在我头上。我是要做生意的呀,哪经得起熟客这么诽谤?今儿你不把话讲清楚,就休想走了!”
夏冰倒是不讨厌齐秋宝,她今年四十三岁,年轻时是有名的“绣坊西施”,风姿曼妙得很。其丈夫亦是富足的蚕农,却不料某一日突然失了踪,她伤心过度,导致小产。从此变得自暴自弃起来,绣坊也不开了,倒是搬到杀猪弄做起皮肉买卖,不出几年,人便老了二三十岁,额上阡陌纵横,眼角眉梢尽是苍凉。虽是干这下九流营生,她却是个脾气坦率的人,去菜市场买东西都理直气壮地跟贩子讨价还价,有一回张屠夫嬉皮笑脸道:“叫我给你便宜些,那你怎么没给我算便宜过呀?”说完便挨了她火辣辣的一掌。所以齐秋宝的泼辣强悍是出了名的,偏偏男人骨子里都有些贱,就爱夜半无人时揣着银洋摸来弄堂里孝敬这“胭脂虎”。所以这样的女人被简爷调戏说有脏病,一口气哪里忍得下,自然要冲上来跟他拼命。
简爷如今财大气粗,心想我随便取笑一下婊子又如何,于是更不服气,只回骂说她淫病发作,身上早就生满梅疮,不信就脱光了让大伙儿验证一下。因动静太大,此时弄堂里已挤满了人,连王二狗都丢下烧饼摊来这里凑热闹。
“好了好了!这事儿没什么好吵的,一个大男人,跟女人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喝口老酒,等夜了去茶楼听戏。”夏冰同情的虽是秋宝,话却是哄着简爷说的。
围观的却不肯了,不知哪个好事的丢过来一句话:“有病没病,真脱下来看看啊,不然今后可怎么让人放心呢?”
说毕,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纷纷迎合叫“脱”。
齐秋宝冷笑一声,劈腿叉腰对着那些人,道:“好!今天老娘让你们开开眼,若我身上没病,姓简的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夏冰欲上前阻止已来不及,她嗖嗖嗖将身上的短衫领扣一解,直接从头将它扯出来,同时还腾出一只手来扯下肚兜,速度之快,叹为观止。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吵闹声瞬间停歇,都望住眼前一丝不挂的人,连原本想耍嘴皮子的都忘记开口。
她便这么样在太阳底下转了三个圈,因长期在屋内的关系,皮肤苍黄如纸,肚皮上的皱纹也触目惊心,这些瑕疵平常在灯光昏暗的房子里是看不到的。简爷这才开始惊讶于齐秋宝的老,暗暗感慨当年的“绣坊西施”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然而她竟一点不羞于被岁月折磨,仍是傲慢的,要自尊的。
“如何?看清楚了没?还不给我磕头?”齐秋宝弯腰拾起衣衫,并不急着穿,只搭在右肩上,拿眼斜睨简爷。
“磕头!快磕头!”人群里又爆出一记唤喝,大家像是登时回过神来,纷纷倒戈,要简爷磕头。
简爷红着脖子骂道:“起什么哄呀!我说了要磕头了么?是这娘们儿自己讲出来的,我可没答应!”
一句话引得无数嘘声。夏冰还要再打圆场,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齐秋宝听到这耍赖的话,眉毛一竖,冲上来便要抓简爷的衣领子,他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也不示弱,没再抱住对方的腿脚哭闹,反而坐在地上大笑:“亏得镇上的人叫了你十几年的爷,不过就是个欺负女人的软蛋,比长舌妇还不如!”
简爷当下无话,只铁青着脸转身走了,出弄堂的间中,背后仍回响一片喝倒彩的掌声。
“逼烂的贱货,早晚收拾她!”这是他给自己发的毒誓。
简爷一离开,好戏便也散了场,齐秋宝拍落膝上的灰土,突然往夏冰身上一靠,压声道:“晚上老地方等。”
夏冰转头看了眼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弄堂,没有作声。杀猪弄就是这样,平日似乎人烟稀少,像块荒土,然这里的暗妓衣食还是有着落的,可见光顾这里的嫖客均是不可见天日的幽灵,上风月楼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简爷就是这么样“死而复生”,摆脱了“幽灵”的嫌疑。
齐秋宝所谓的“老地方”,实则是镇河西口原先她开过的绣坊旁边那条巷子,如今绣坊已被一个寡妇顶下开了间胭脂铺,并带出售各色梳子,极受女子青睐。她刚到铺子门口,身后便有人叫住她,回头一看,竟是桃枝。虽说同是粉头,却多少还有些差异,桃枝看起来要比秋宝略“尊贵”一些,客气也都是口头上的,实则不过听说白天她脱光身子闹过一出,于是想从事主那里再套些谈资。只可惜秋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聊了没几句便说有事要走,桃枝哪里肯放,笑道:“你这是急着去会哪个情郎呀?可别是简爷吧。”
秋宝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去会情郎啦?别以为你是风月楼的就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伺候一样的男人!”
说毕,也不管桃枝脸上挂不挂得住,转身便要拐进巷子里去。
桃枝也不动气,只望住那急匆匆的背影,笑道:“若是去会情郎,另选个时辰也介绍给我,可别吃独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