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孰料次日,小胡蝶竟没来上班,燕姐起初当是她昨儿“战斗”负伤,在家养几天也是情有可原,便没追究,还差人送了一篮水果去。水果当天却被退回来了,说是敲不开门。第二晚小胡蝶仍不见踪影,邢志刚铁青着脸把燕姐叫到办公室,她进门便瞅见靠大座钟旁那只保险柜大开着,里头只散落了几张纸币。
“猜猜,谁干的?”邢志刚看到她一脸错愕,竟转怒为笑。
她没有回答,只默默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手指不停发抖,半晌才抬头问道:“那个东西……也不见了?”
他点点头,点燃的雪茄摆在硕大的水晶烟灰缸上,因拉着百叶窗,屋里阴云密布,将他的侧脸曲线勾描得异常漂亮。有些男人,天生有阴郁之美,教女人万劫不复。
她别过头去,努力不看他,怕看得多了,徒生情欲,只好低声道:“我会找到她的!”
砰!
她耳边掠过一丝凛冽寒风,随即听见有什么东西爆裂了,那只造型优雅的烟缸在墙上碎花四溅,亮晶晶的落满她的肩膀和膝盖。
“那就辛苦侬了。”
邢志刚笑容温婉得好似从未发过怒,让她恍惚以为那只烟灰缸是自己无故飞来,然后撞成齑粉的。
※※※
唐晖已累得直不起腰来,那些“蓬拆小姐”虽然个个玲珑娇俏,联合起来却也是一股“洪流”,把他这样的七尺男儿冲撞得找不着北。自“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在上海的气势越来越嚣张,学生示威抗议之风亦愈演愈烈,连各租界夜总会的舞女都纷纷打着“爱国”的旗号参与其中,白日振臂高呼,夜晚继续在莺歌燕舞里讨生活。自然的,那些巡警也不是真心要阻拦,便由着队伍前进,只等着大车子过来后随便抓几个回去交差。但在此之前,几个租界都环肥燕瘦挤满了风尘女和学生,那些破洞丝袜与梦巴黎香水的气味直扑脑门,他被缠绕在她们中间,旗袍与羊毛外套的摩擦音咝咝作响。
相机在他手里已有些吃重,再怎么努力都举不到眼前,只得半蹲着,让无数乳房大腿从镜头前晃过。他突然感到窒息,见前边一枚浑圆的胸部正在逼近,却不懂让道,竟直挺挺向相机压上去,晕眩的不只是脑袋,还有脚底……所以当他的额头顶住那团软绵绵的东西时,还闻到古怪的烟草味儿。
黄慧如牌香烟?竟还有人抽这个牌子!
他模糊想着,眼睛已睁不开。醒来时,人躺在路边的公寓楼底下,一脸湿漉漉的自来水。阳光温柔地刺扎眼球,他只得又闭上,面颊却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喂!吃完豆腐也要给钱的!”
声音又哑又刺,激得他不由得撑开眼皮,见眼前阳光已被抹干净了,只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边缘还带一圈亮线,仔细看才认出,是自己的相机被一个面容灰颓的女人捧在手里。他瞬间变得有些窘迫,挣扎起身,翻摸西装口袋里的皮夹子,所幸还在,便从里头抽出一张纸钞递过去,想拿回相机。
“太少。”
她瞄了一眼钞票,竟没有接,只顾埋头摆弄相机,拿镜头四处对焦。唐晖这才发现,她既不美也不妖,与那些舞女不是一个气质的。虽然为了突出“贫寒”,游行舞女们大多素颜上阵,然而骨子里的风尘与甜美还是在的。哪里像眼前这位敲竹杠的,灰头土脸,举止都是硬邦邦的,与洋装领子上的菜汤汁一样教人难受。只是胸脯出奇挺拔,与她毛里毛糙的短发相映成趣。
“你要多少?”
唐晖当下有些动气,心想本是为“爱国运动”来助威的,倒讹起钱来了,怪道被人看不起!正欲骂上几句,却被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摁住。
“教姐姐我白相这个,就不怪你吃我豆腐了,好伐?”
一口生硬的上海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怎么难听。只是唐晖心疼那相机,怕被她搞坏,只得点头道:“把它还我,我就教你怎么白相。”
那姑娘倒也爽气,将相机往他怀里一塞,两人同时站起,唐晖比她高出整一个头。但那兼因他原本便高,被无数亲戚姑婆赞过“玉树临风”。只是俊朗外皮对他这个做记者的来讲,是毫无用处的,跑新闻的最好是长相低调、不惹人注目的,才能“拍人于无形”。自己人高马大,最易遭人防备。
谁知姑娘竟笑了,点住那相机道:“你得留个地址给我,我刚刚拍了张照片,改天得到你这里来取冲印出来的。”
“不是说你不会白相?”
“会一点。”姑娘伸手跟他要地址,唐晖只得将《申报》报馆的地址写在采访簿上,撕下那页纸给她。
“这位小姐尊姓大名?”
“免贵姓杜,杜春晓。”
【3】
唐晖对杜春晓的拍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然而却被那张洗出来的照片勾起兴趣。里头的女子面目模糊,穿着一身月牙袖过膝旗袍,裙底印了荷花图案,因做出奔跑的姿势,一条曲线纤长的小腿伸在外头,依稀可辨头发亦是精心修整过的,吹得起伏有致的中短发在风里飞扬。后头一条大横幅,隐约写着“打倒日本侵略者”、“反抗就是力量”之类的字眼,想是游行队伍正大举压进,独这名女子,走在队伍前头,却像在逃跑。
事实上,唐晖那次因中途晕厥过去,未拍到太有价值的东西,只得拿了几张淡货去交差。所幸他文笔风流,写出的报道倒也细腻深刻,甚至提及了国内反日呼声背后一些极为蹊跷的现象,诸如东洋间谍在其中的作用,呼吁提防混在中国人中间的某些日本军部派来的“细作”,甚至将矛头直指有满族皇室血统的“魔女”川岛芳子,文章果然是笔笔到肉,犀利见骨。
杜春晓便是拿着登有唐晖报道的《申报》来寻他的。当时他正用咖啡吊精神,见到她便放下杯子,把照片递过去了。她拿出牛皮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嘴角不由莞尔:“嗯,总算有了些希望。”
“照片里的人是谁?”唐晖到底忍不住要问,亦是职业病。
她刚要启口,却从怀里掉出一张长方形的纸片来。他帮她捡起,上头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被单脚吊起,头发垂顺及地,周边围一圈残萎的玫瑰藤,是非常诡异的图案。
“哎呀!倒吊男!”她抢过那牌,惊呼,“这位俊哥儿小心了,几天之内必有灾祸上身。若想避灾,明天抽空到石库门弄堂子,找一个姓李的裁缝。他隔壁那个小门厅,进门能看见种了石榴花的,就是我家。到时我替你解解这个劫。”
这个话倘若从别的女人嘴里讲出来,唐晖必定当是自己“花容月貌”又惹来桃花缤纷,然而杜春晓这一说,倒让他无端地有些认真起来。尤其是她临走前还特别交代了一句:“想要命,就早些来。”
因其身上烟熏火燎,气味扑鼻,一闻便知是不重情欲的随性女人,唐晖当即笑回:“若我过来,你能告诉我照片里的女人是谁吗?”
她板下脸,嗔道:“你识不识相啊?救你命呢,还跟老娘讨价还价?!”
“老娘”两字蹦出口,令唐晖愈发有了兴趣,看来石库门是无论如何要走一趟了!
※※※
夏冰与唐晖面对面坐着,都很紧张,因唐晖人高马大,一进门便挡住阳光,不似记者,倒像打手闯入;而唐晖见夏冰一派细瘦谦和,当下便有些猜不透他与杜春晓的关系。亲弟?表弟?抑或哪里雇来的包打听?直到杜春晓蓬着头从里屋走出来,光脚趿着布拖鞋,手里夹了半支烟,将一件皱巴巴的湖绸睡衣递给夏冰,唐晖才惊讶于这二人的情侣身份。
“来得够早呀!”杜春晓坐在旧沙发上,将烟头摁灭在茶几腿上。一副塔罗牌,已整整齐齐放在案头,像个精美陷阱,只等猎物上门。
然而她没有给唐晖算命,却是摆了两张照片在他跟前,说道:“她们是同一个女人,百乐门的小胡蝶,自古红颜薄命,所以她现在……不见了。”
唐晖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对比,一张像是直接从舞厅门口撕下来的红牌舞女大头像,另一张便是他帮杜春晓洗出来的街头游行照片。里头面目不清的女子还是一副奔跑姿态,只是细看之下,觉得含糊的五官也已扭曲成仓皇的神色。
“唐先生对这个美人儿可有什么印象?”杜春晓慢吞吞地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没见过,这样的美人,我见过就一定有印象。”唐晖摇摇头,将照片推回去。
杜春晓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甜苦气直冲喉管:“怪不得我姆妈讲,上海男人不但小家子气,还特别不老实,原是真的!”
他没有回应,却对夏冰笑了一笑。
“话说,她给你暖被窝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怎么就只当不认得呢?虽说用你那台相机拍的照片糊了,可另一张却是毕清肆爽的呀。啧啧啧,怪道人家说长相好的男人薄情。”杜春晓不依不饶,当场拆穿唐晖的“西洋镜”。
唐晖只得抓抓头皮,笑道:“我跟淑梅的事是老早以前的,哪里晓得她如今失踪了,想是回老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