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

  江雪在停车场出口外的路边找了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向司机说要等人,从后视镜里盯着身后的动静。
  陆续有车从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来,不多久便看到那辆黑色奥迪缓缓驶入站前广场的车流。她禁不住弹出头张望一番,却仍不见彭然的身影,值得对司机说:“不好意思,我朋友可能先走了,能麻烦您跟着前面那辆车吗?”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有着劳动人民的朴素沉默,只使用略显复杂的眼神瞥了瞥她,便挂档跟了上去。
  凉山城的市区面积并不大,走出火车站的繁忙地段之后,路上的车也不是太多,司机很有技巧地隔了一两辆车的距离跟着,江雪一面焦急地盯着目标,一面懊恼怎么没有及时记下彭然的联系方式。不过事出突然,想他应该也不会出啥大事,晚点回酒店业一定能见面,待先弄清楚专案组的驻地,回头再去找人也不迟。
  那辆黑色的轿车继续前行,在凉山市委前面的路口打了转向灯,减速驶进市委招待所的停车场。
  江雪忙让司机靠边停车,环顾着四周的环境,绿荫葱葱,闹中取静,交通方便,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驻地选在市委招待所,这让所谓的“避嫌”成了一个笑话,又或者,他们不过是要印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临到下车,司机师傅皱皱眉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闺女,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师傅,您的意思是……?”
  “你这种情况我见过,”司机叹了口气,“我上个月刚陪一富婆跟踪过她老公,最后闹得大家撕破脸皮没啥意思。”
  江雪有些哭笑不得,“师傅……”,临到要开口解释,却又深深咽下,觉着让他误会远比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要好些,“您放心,我懂道理的。”
  司机显然信不过她的说辞,无奈的摇摇头开车走了。
  爱是这世界上最宽广的距离,能够容下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岁月的余温中彼此拥抱、互相取暖;它同时也是这世界上最狭小的距离,容不下任何外人,在爱的世界里,多了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是罪过。可面对那些意想不到的改变时,我们又都是懦弱而无力的。分手的时候最无敌的答案莫过于“我不爱你了”——其他一切都不过是敷衍,接下来的撕扯、纠缠都只会让对方越走越远。
  如果,江雪想,如果注定有一天要分离的话,我只想做那个先说再见的人。
  加快步子走进招待所的大厅,巡视了一圈便找到电梯的位置,径直走过去的时候听到身后过来传过来的脚步声,她迅速地按下电梯按钮,转身掏出手机走到一旁的窗边假装接电话。
  有两三个人的样子,都悄无声息地等在电梯前。江雪感到有目光打量在后背上,愈发不敢回头,只能用尽量平缓的声调自说自话:“我也是刚知道这个情况……”
  还好电梯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几个人走进去,见江雪没有上来的意思,便直接按下了关门按钮。
  听见电机轻速的运转声,她继续把手机架在耳边,貌似不经意地回头电梯门边的数字缓缓跳动,“1”,“2”,伸手轻轻按下电钮,看着显示的楼层数停止在“4”,然后开始下行,“3”,“2”,“1”。
  身旁又有人等着上电梯,她急忙对着话筒说,“好吧,我这就过来。”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招待所的大门。
  乘车赶回酒店,窗明几净的大堂里,彭然果然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隔着窗户看见江雪的身影便急急地迎过来,担心与焦虑没有丝毫掩饰地写在脸上:“你怎么没有等我?”
  故作轻松的吐吐舌头,她柔声解释道:“他们的车开得急,我怕跟丢了就先走了,想着回酒店就能见着的啊。”
  彭然欲言又止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继续追问什么。江雪见情势缓和,连忙把一旁的行李提起来,牵着他快步回去房间。
  方关上房门,她便把探知到的专案组驻地等情况一一告知。
  彭然听完这些,神情有些凝重了,低沉地说:“我今天在停车场看到齐伯伯了。”
  “谁?”江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齐志方,凉山城纪委书记,”看出她的困惑,彭然解释道,“也是齐阿姨的哥哥,杨校长的大舅子。”
  “凉山纪委?你不是说专案组需要避嫌吗?”
  男孩无奈的笑笑,“只是猜测罢了,刚刚没找到你,我才去查了一下齐伯伯的身份,他是去年才被扶正的,和之前的领导班子牵涉不深。”
  江雪隐约记起报纸上说去年底正好凉山市副市长案发,曹风杉也是那时被盯上的,这个齐书记上位的时间此刻看来有些莫名的巧合,“你刚才说他是杨校长的大舅子?”
  “嗯,”彭然仿若想起什么,“我出国之前,有时候齐阿姨过来我家打牌,他也会顺路过来凑角。”
  “你看见他上车了吗?”她压下心底的那些猜测问道。
  见男孩点点头,江雪的心禁不住又往下沉了沉,也就是说在她身后上电梯的人里面有一个,正是这位与李妍“交情不错”的齐书记。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打电话让餐厅送点吃的上来,”有些犹豫的大掌轻轻放上了她的肩膀,彭然用尽量宽慰的声音说道,“我待会儿去找齐阿姨,让她帮忙探探口风。”
  江雪这才记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一直滴水未进,却又烦躁地感觉不到饥渴,目光灼灼地抬头看着彭然,“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跟杨校长他们联系吗?”
  “确切的说是齐阿姨,”他点点头,“外公早年去世之后,我妈妈的娘家人大部分都不在凉山城了,只剩下齐阿姨这么一个好朋友,之前还有特别把我拜托给她照顾。”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晕出一点羞赧的粉红,“我妈妈是不放心,其实我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江雪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孩子气而骄傲的彭然,连忙确定地点头,既表示信服又表示抚慰,但还是禁不住心底的猜测,问道,“既然如此,纪委那边的情况,甚至你妈妈的所在地,齐阿姨、杨校长他们都应该有数才对啊,怎么还由得你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跑?”
  彭然下意识地咬咬嘴唇,他看到齐志方出现在停车场的时候,心中有着同样的困惑,只是在当下这种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容不得再去揣测任何的心机与危险,毕竟他们早已没了任何可以典当的赌注。
  轻轻伸手揉开他的薄唇,江雪也懂得什么是“情势逼人,身不由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政治游戏都有着一样的规则——恃强凌弱、落井下石,且不说这个齐志方在这次的案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即便是清醒地审时度势,也不能指望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雪中送炭。
  “别想太多了,总会有办法的,”一点点地用指腹轻抚着他的唇瓣,每寸触碰都在诉说着无言的怜惜与不舍,“你中午也没有吃饭,待会陪我吃点东西再出去办事吧?”
  念着江雪道凉山城后一直来不及休整,彭然叮嘱她留在房间洗个澡收拾一下,转身下楼替两人觅食。
  当江雪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时,看见他已经在茶几上摆好了碗筷,正小心翼翼地向两只方便碗里盛粥,高高大大的背脊向前微微弯曲,白色的衬衫经过一天的奔波虽然有些褶皱,此刻从背后看起来却清晰地勾勒出他的每一寸肌理,想起书上说的一句话:“用力是男人的第三性征。”感觉此刻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还没到吃晚饭的钟点,酒店的餐厅没有开伙,面包蛋糕什么的太没营养,我在隔壁的粥铺打了点绿豆粥,你先压压饿性吧!”彭然一边说,一边扭过头来有些歉然地看着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
  夕阳下,晶莹的水滴顺着江雪的长发低落在棉质t恤的前襟,反射出屡屡夺目的光华,下身是一条简单的牛仔裤,全然不复上午从法院里出来时一身规矩的职业套装。感觉到打量着自己的眼神,她低头看看打扮并无不妥之处,却还是解释道,“我以为你一个人去杨校长那边比较方便,所以晚上就不需要出门了,所以穿得随便了些……”
  “没关系,”彭然上前微笑着搂住她,将下巴顶在那湿漉漉的头顶,喃喃道,“只是我刚才突然有点错觉……”
  江雪听话地伏在他的前胸,柔声问,“什么错觉?”
  宽厚的胸膛轻颤,伴随着彭然特有的醇厚声线,“感觉我独自在某个地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他不会告诉她,尽管事情千头万绪乱成一团,尽管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在那一刻,闻着空气中甜糯的香气,回头看见如清水芙蓉般的女子向自己走过来,即便身处在陌生的酒店房间内,竟然都让人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久别的家中一样。
  也许,这就是脆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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