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嘈杂的喧闹充斥着耳际,扰人心思。
  老人们的欢笑声、孩童们的哭闹声、长辈们高声谈论着,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根本无法辨别。甚至盖过了心里的低喃,就连思绪也逐渐混沌起来。
  手边一直忙着弄这弄那,有时候还不晓得在弄着甚么。随着旁人的使唤,双手完全没有空下来的馀暇,稍有浑浑噩噩的她只能循着惯性动作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唯有赫然一醒之际,才稍微思考着自己正处于怎样的状况,为甚么会替人劳动。而那些杂音在耳边一直縈绕不断,对于只乐于沉醉于安寧的她更是一大损害神经的烦嚣。
  「你把菜洗好后,一会把这个切一下。」
  驀然,尖锐得甚至惹人厌的音调把远去的沉思唤了回来。
  昂首仰望,一个浓妆艷抹的老女人年约五十多岁左右,挑着随意上妆而长幼不一的眉头,抬了抬肥胖而显眼的双下巴,身穿不合年龄的鲜红连衣裙礼服,粗壮硕大的双腿穿上高跟鞋,双手在胸前盘起,细长的双眸带着鄙夷的目光俯瞰下来。
  停下手上的工作,穿着因操劳而被染得一身污秽的衣服形成明显的差异。
  「明白了吗?」
  而那双如猫咪势利的双目一直烙在眼底下,令人无法别开双目,反之睁大眼眸回瞪着对方。不知道那女人有否察觉到回视的目光,可这女人却由始而终都没给予亲切的眼色。而是警戒些甚么般,一直以监视的神色注视着她。
  把她低微的身影看在眼里的双瞳上映起彷如虫子的厌恶,那女人随口一句吩咐了要做的事,就转身就走。
  这把人看扁的举动实在让人不容忽视,而被如此对待的是抱持极高自尊心的她,比起悲伤更是让她暗生忿恨,有如一团熊熊烈火盛起燃烧着心脏,灼热的感觉灼热得掩过了视野令人几近喘不过气来。
  「我不是───………!」
  儘管大嚷出去,而门扉咚的一声闭上无情地回应了她的愤怒。
  目瞪着这剩下她一人的厨房,门的另一端与这愤慨的心境相违地欢喜地迂回着庆典的氛围,这猛地一醒的气愤彻底地把方才的颓然给击退。
  这下子她才忆起了自己会待在这个陌生地方的原因。
  「……可恶。」
  对,她不是为了干活而来到这里的。
  这一天是志凡父亲的生辰。
  鸟儿的高歌雀跃地传起,随着高振展翅的翅膀一跃而起向蔚蓝的天际穿梭于云霄间。草木绿意盎然,壮大成长的林园间各自展开坚硕的枝木。花儿染上浓郁春意的艷丽,循着马路边点缀鲜艷的色彩,沐浴于和暖的阳光下盛开最灿烂的瞬间。
  三月,春季绽开的月份。
  而在前阵子,志凡霎时前来找她,希望能邀她到府上庆祝世伯的生辰。
  在中国人的习俗中,大小活动都会邀身边的亲朋戚友一同庆贺。尤其他们这种乡村地方更为明显,小至生日大至婚宴喜事,几乎都如同祭典热闹起兴,被邀的差不多全家人都得要前去。
  虽然并非亲戚的她似乎参加祝贺志凡父亲的生辰有点尷尬,毕竟与志凡来往多时仍未有一次正式上门拜访。但论到身为志凡女朋友甚至未婚妻的身份,已经足以作为到访的理由了。
  「我已经跟家人提过我俩将要结婚的事情了,趁着这次的机会顺道让父亲见见你。」
  瞥见志凡那两眼发光兴奋的双眸,她便料到志凡邀请她的目的图的是这个而并非前去道贺一事。
  「好啊。」
  然而,木纳的爽快回应倒是令志凡的神色不禁一愣,志凡大概没想到倔强的她如此轻易便答应这件事吧。可是细想一下,这却是理所当然的事。
  「毕竟我们快要结婚了,不是吗?」
  说罢,志凡开心地笑了。
  而到了正日那天,志凡穿得很正式地特地到家来迎接她。她也不会失礼于志凡,在衣柜里那寥寥无几的衣服中挑了一见穿着也不失于礼仪的服装来衬托着志凡。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漫步到志凡家去。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顺道在路面买些见面礼与志凡父亲的生日礼物。瞥见他们的老闆笑容油然而生,丰满的身型配上笑脸看上去很有福气。
  「你们两人看起来很合衬!」
  购买着礼物的顷刻,大笑着的老闆赫然道了这么一句。与志凡对视了一眼,下意识不禁不好意识地羞红了颊边。
  眺望了一眼路面商店的橱窗,透明玻璃上映起了两人亲密走近一起的身影。并非她夸口,同样正值青春年华的美男与美女,两人穿得如此漂亮凑在一起美得一幅画像。
  「在想甚么?」
  漾着微笑的志凡歪着头颅凝望着她,感觉志凡一副看穿她的模样令人感到不悦。
  「没甚么。」不禁撅起小嘴的她拉紧了志凡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催促着志凡。一脸笑容的志凡这天格外爱笑,笑而不语地一直看着她。
  本来想着只是与志凡的父母打个照面,正式地会面应该不怎么样,而且志凡也一会待在身旁所以不会感到害怕。可是真正到达府上后,与臆想不一的光景让她不由得慌了起来。
  志凡虽则并非富家子弟,但家里的环境总比她家富裕一点。独栋房子一打开门后,看尽眼里都是门庭若市的光景。有老的有嫩的,大大小小全都聚首一堂,原本比较广大的地方都水洩不通。
  也许她有点小瞧了中国人的习性了。
  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本性积极向上的她也不敢显得有些畏缩。然而生于这个家庭的志凡今是游刃有馀,挺着胸膛与客人们挥手示礼。
  本该应该先行与志凡的父母见面,可惜志凡的父母仍未打扮好。本想着伴于志凡身旁老实地守候,志凡作为主人家却得于忙于招呼客人,不能一直待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置于被丢下一个人的她面前的,是志凡的表姑。
  「既然早晚也要嫁进来的话,那就不是外人了。」
  这个老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曾给她好脸色,基于礼仪上她只能装笑回应表姑,看在表姑看中倒是个傻瓜。当晚辈的她不与长辈的她作反抗,表姑自然得寸进尺地指使着她。
  最初只有一点点帮忙倒还好,被强行戴上了围裙后远离客人群继而踏进厨房后,她才逐渐察觉到不对劲。在厨房里忙不过来数个小时,就连志凡在哪里也不晓得。
  该不会被当作佣人看待了吧?本能地欲想抵抗这个念头,但摆在眼前现实的境况却与愿以违。
  儘管在中国人的眼中,妻子在夫家打理家务事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过,她好歹还是未过门的未婚妻。再者,这一天亦是头一次与志凡家人打照面,这样的对待实在没有料到。
  他日正式嫁给了志凡后,在志凡家人面前她可还有立足之地吗………。
  ───别这么多废话。
  剎时,脑海闪过志凡那张溢满深情的肃然表情。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那双墨眸映起了她的脸庞,在月夜下道出了对她的誓言。
  「振作点………」深呼吸了口气,挺起了背脊,重新开始中途停下来的工作。
  她可是要嫁给志凡的妻子。
  驀地,厨房的门被打开,门缝间露出了一个头颅,长得娇俏带的女人窥视着里头的一切,而背向着门扉的她却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直至那把高昂活跃的嗓音嚷声。
  「哟,未来弟妇,还顺利吗?」
  双肩赫然一颤,被唤道的她缩起了脖子畏怯地回首过去,只见这眉清目秀的女人对上了视线后便漾起绚丽的笑靨,心脏倏地揪动一下。
  纵使长得一副稚嫩的容顏,留有一头长至及腰棕褐色的长发,这位女士单是走在路上便飘散着常人无法随意接近的贵族气质,那几分成熟为这个人添了不少魅力。明明走在身旁的人,此刻却有种只能远远一眺身为与她不同国度的人,为对方驀然走近过来感到不可思议。
  嗅到从这个女人身上泛起的桂花香味,身子就有如电流窜过精神紧绷起来不敢随意莽动。
  也许一直注视别人的脸孔不太好,但那精緻的脸廓却让人不禁看得着迷,甚至忘却了眨眼。仔细观察那张脸,有几处与志凡的帅脸略有相像。
  「弟妇?」愣了半晌,她总算听见了这个人话里的不寻常。「你是志凡的姊姊?」
  只见对方双眸瞇成一线,从喉咙间发出咯咯的笑声。「哎呀,志凡没有提起过我的事情吗?这个弟弟真是………」
  「不………」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得悉对方是志凡的姊姊后又重新打量了一眼。
  志凡间中会提起家人的事情,但她鲜少问及且没有兴趣。不过志凡对她说过的话,她可不曾忘记。
  志凡的姊姊是位很优雅的人,亲身目睹之后也确实与传闻一样。比她还要年长几岁,但二十来岁的姊姊也趁着年轻便早早嫁人了,今天亦是为了庆祝父亲的生日而特地回到娘家吧。
  「姊姊……是位很漂亮的人呢。」
  「哎呀,你这孩子说话真讨人喜欢。」
  但那却不是客套话,而是发自心底的称讚。遇到志凡的表姑后,本以为志凡的亲人都是瞧不起别人流着傲慢得目中无人的血统,但姊姊的出现倒是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如此亲切的笑脸与礼待,实在令她无法把姊姊与那位表姑想像是亲戚。
  「辛苦你了。别再忙了,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吧。」
  和蔼可亲的语调配上那嫣然一笑的美态,下意识和应了姊姊的话。
  「好的。」
  ***
  直至一家人坐下来围着圆桌吃晚饭,她才没有感到被挖苦。
  饭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菜餚,饭香扑鼻浓郁,各种山珍海味粗茶淡饭都并放于桌上琳瑯满目,美味的模样更是令眾人唾涎欲滴。
  大部份佳餚都自她来到后亲自下厨,本以为会被当眾刁难,味道意外地堵住大家的嘴巴,每个人都狼吞虎嚥盛了一碗又一碗饭,满嘴褒奖的言词,出色的厨艺都令大家讚不绝口。
  从没煮过这么多人份的饭菜,先前还在抱怨辛劳的她一下子羞红了脸颊,感觉自己之前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羞赧地低头吞着白饭,眼角的馀光悄悄地窥看着坐在身旁的志凡。被称讚找到一位好贤妻的志凡也不好意思地笑着,倏地往她投来柔和的目光。能让志凡脸上添光,这让她亦感到自豪。
  「爸爸,」
  驀然停下了碗筷,趁着眾人的情绪高涨,志凡摆着一脸格外严肃的神色面对着家父。
  在饭桌下,志凡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她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位,我们打算结婚。」
  在志凡趁机正式介绍她,本来还有吵有闹的大家骤然肃静起来。儘管志凡表露在外的表情如此镇静,而牵着手的她却隐约感觉到那掌手传来的紧张。
  坐于中央的世伯被志凡的一番话赫然一愣,炯炯有神的双目直瞪着志凡的脸庞,愕然的神情彷彿在感到不可思议。五十来岁的世伯貌似四十出头的老年人,肌肤没多松弛且黑发浓密实在一副年轻相。
  黑瞳一直在志凡与她的脸孔上徘徊,最后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
  猛地,洪亮的笑声回响于整个饭厅。这划破静謐的哄堂大笑实在来得太过唐突,眾人一副讶异无法明暸事态。就连志凡与她,也不明所以。
  「好好好,你可要好好对待我的好媳妇,这么年轻的姑娘嫁进来还有很多事都不会,只能依赖当丈夫的你。」
  志凡的发言似乎点燃起世伯的兴奋,世伯比先前听见各种祝贺还来得开怀大笑,一直抑止不住笑意笑逐顏开。举杯饮个畅快之馀,还频频边讚赏边品嚐着她所做的菜。
  没料到志凡的家父能如此乐意接纳她这位仍有不足的未来媳妇,比起他朝或许相处不来以致被拒之门外一事更令人欣慰。在畏惧于与志凡婚后那看不见的未来之中,稍微感到安心下来。
  「还行吧。」倏地,一把异于这愉快的氛围,低沉的嗓调带几分肃然让人无法忽视。「不会为我们家带来厄运倒还好………」
  冷峻的话语间隐约藏有弦外之音,那不带一丝情感的语调牵着冰冷,化为一根芒刺直插进胸口叫她隐隐作疼。
  昕首一望,坐在饭桌的彼端那位端重贤淑的女士瞇着眼眸,不悦的神色一直投来视线刺痛着她。那一位正是志凡的母亲,亦是她将来的奶奶。
  思到及此,她驀然对嫁给志凡的婚后日子忧心起来。
  唯有志凡的手一直紧紧握住她,才得以撑起逞强的脸孔。不然的话,恐怕她无法露出一脸温和的表情面对志凡的母亲吧。
  对于能明暸她的惧怕,志凡的存在成了唯一的慰藉。
  ***
  那天晚上她特别睡得不好。
  在睡不惯的床上辗转反侧,过于疲劳的思绪却没能被睡意给带走,躺在枕头上的头颅仍旧睁着眼眸。
  无法安稳入睡为头脑带来一份沉重,儘管周遭非常寂静只能隐约听见迂回夜间的细微轩声,紊乱的思绪却厌烦得化作嘈音縈回于耳边。
  难受地眨了眨眸子,她决定从床上起来,到窗前眺望悬掛于夜空中那皎洁的月色,吹吹晚风让微风带走她的困扰。
  不同于家中那舒适的被窝,这陌生的床躺上去便叫人不舒服。不只无法消失半分疲惫,还不断有多馀的杂念冒出妨碍睡眠。归根究底,这终究是在志凡家留宿的错。
  从出生至今,没要好的朋友自然不怎么到别人家去,更何况是在别人家上过夜呢。这头一次的经验,让她惊惶更让她体会到留待自己家的安全感。
  真不该答应留宿的……这种悔意在这个夜晚已经不知第几回冒起。事实上,她亦不曾有过这个念头。
  但志凡的姐姐流着与志凡一样的血统,性格也有点强硬。久久回一次娘家,似乎喜欢上她了老缠着她,志凡也还没发话当姐姐的已经急不及待把她给留下来。
  强硬说要回去,但对于姐姐根本毫无影响。
  ───不会让你回去的喔。
  那位姐姐漾着灿烂的微笑,手上拿着她的钱包怎么也不把钱包还给她。
  而她也没察觉到钱包不知何时被偷去了。
  逼于无奈之下,她唯有作下留宿的决定,她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陷入了这家姊弟的陷阱了。
  反正快要结成夫妇了,不如睡在一起吧!──不知是谁提起的话,她慌张起来了。但瞥见她这副模样,大家便更踊跃了。
  本以为志凡会顺着民意掺和进去,却是主动走出来卫护她了,她还觉得志凡会是最期待的那个人,看来在婚前还是老实地对她。
  「……………」
  晚风静悄悄吹拨过柔顺的发梢,一阵凉意摄进身体内,头颅骤然一阵阵痛。也许着凉了,可是仍不愿意回到温暖的被窝去,依恋着窗前綺丽的夜空。
  「在想甚么?」
  驀然,身躯感到一份暖意包围着,从后环上腰间的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紧着,彷似在呵护着她隔绝了冷风的吹来。位于后方的人把头埋向她的肩膀上,低语在耳畔问道。
  那蓬松发丝搔痒着脖子,那压低的嗓音也为耳根带来緋红的热意。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志凡察觉到仍未入睡的她悄悄地从房间窜出来了。
  「你在想着我们的婚姻?担心吗?」
  「……嗯,」
  志凡的低喃伴着属于夜间的静謐,宛如催眠曲哄着她入睡。渐渐习惯于志凡怀抱中的温度,一阵睡意悄然袭来。
  昂首眺望天际的目光依然在寻找着星屑的光芒。
  「有点呢……以后会怎么活呢,我们会变成怎样呢。」
  但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只有无尽的漆黑。
  「会幸福吗………」
  彷彿象徵着他们的未来。
  「笨-蛋。」
  赫然,头颅向前倾,后脑枃被志凡轻轻用头撞了一下。她没法看见志凡的脸庞,只能隐约地听见被埋藏于背后那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还用说的吗。」
  她不清楚志凡是以怎样的心情说的,也不知道志凡在想些甚么。但她也稍微察觉到,那语调牵着的不安,也许志凡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因为看不见明天,所以才会害怕。
  即使志凡对她承诺些甚么,也许只会显见不真实如同虚幻。前路肯定会有大大小小的障碍,但他们会手牵手并肩向前走。
  只要这么想着,她便不再害怕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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