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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春去到终点位置,恰巧也见到戴志。戴志一身深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起一层极微的金光,穿着田径队的队服,即是浅蓝色背心和深蓝色的松身热裤,汗水在他的颈和锁骨处蜿蜒滑动,像河流的分支般流入衣服底下,一头一脸都是热汗,像灌了水似的,那张脸泛着赤红色,兴许是刚刚才跑过一场。
  「刚玩了什么项目?」林春问,戴志也不带毛巾擦汗,豪迈地以前臂擦去额上的汗,再抹回上衣,说:「刚去了跑四百米和跳远。四百米跑了个第一,跳远则进入了复赛,明天才玩决赛。王秀明那小子刚跑一百米,也进入了复赛。我问他:干嘛不报四百米,怕跟我正面衝突吗?他支支吾吾的说自己今年想玩短跑,又说短跑讲求爆发力,比跑四百米更有挑战云云,我就知道他怕了我!」
  林春看戴志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禁想,陆运会真有股魔力。一些平常看起来普通的学生,到了运动场上就成了个发光体,去到哪儿都是眾人的焦点。由刚才开始,就有女生为戴志送水、送毛巾,只是被他婉拒了而已。林春笑说:「难得有女生向你献殷勤,怎不大大方方接受?看不上眼吗?」
  「不是啦,我这种人哪有资格去挑人呢,不被人嫌弃就很不错了。」戴志没有半点忸怩,抓耳挠腮,说几句话便胡混过去,又说:「而且我现在也不方便去祸害其他人,她们都是好女生,总有更好、更适合她们的男生!」
  「怪人,说得自己好像有暗病似的。」
  「是、是!你怎知道的!」戴志忽然凝神说,压低声,凑近林春的脸,低说:「其实我……已经有绝症,命不久矣。」
  「是,是,陈秋还告诉我你生了梅毒和椰菜花(註一)呢。」林春白他一眼,戴志笑得更夸张。他们就站在终点等陈秋。远方气枪「嗶」一声响了,跑道上八个大男生几乎在枪声响的一剎,便迈开明朗的步伐,好像什么也没想的向前衝。第四线的男生一下子超前眾人,突围而出,正是陈秋。
  中四时,林春第一年与陈秋同班,由那年开始,他就每年看着陈秋跑二百米。在看台望下去,只见到他模糊的面容,倒是那修长的四肢、优美而敏捷的跑姿烙印在林春脑海里。
  现下他下来终点站,看着陈秋来势汹汹的衝过来。他那宽松的上衣被空气弄得篷起来,腰背挺得很直,那跑姿使林春联想起初长成的羚羊。陈秋已拋离第二位的人近五十米,终点在望,他往林春看了一眼,一张脸却难得的严肃,似在做什么大事般。林春也没有移开视线,就是在戴志面前,他还是全程看着陈秋跑步的身影,丝毫没有作掩饰,心中有一种很难理清的滋味。
  陈秋跨过终点线,枪声再响,他跑完二百米了,毫无悬念地拿了个第一名。结束后,他仍站在赛道,叉住腰、仰首,粗喘几口气,再施施然走到赛道旁。戴志相当识相,一来就给陈秋递上一枝冰水,陈秋说了声「谢」,一扭开便猛灌了半瓶,因为饮得太急,来不及咽下的水自他嘴边滑落至脖子,在阳光底下成了一道泛银光的水痕。
  他喝够了,撩起衣襬抹抹嘴,说:「热死了,这什么天气,要把人烤熟了!」
  「秋秋,你这是要让我们田径队丢脸吗?年年总要拿男子二百米第一,刚才跑二百米的八个人中,有四个是我们队的,都输给你这『业馀人士』,真是的!」戴志话里调笑的意味远大于认真。
  陈秋一笑,一张洁白的脸红扑扑的,显得眉更清,眼睛更熠耀如宝石,他一副趾高气扬的口吻:「不是我有本事,是你们田径队见我是业馀,才轻敌起来吧?说真的,你们已经是寡头式垄断,也分点奖牌给我们这些小人物嘛。不过,这倒是老子最认真跑的一次,说不定会刷新学校纪录……」
  话音刚落,司令台便宣佈陈秋不只刷新学校纪录,还刷新了学届(註二)纪录,吓得戴志和林春不觉「哗」了一声。戴志忍不住打了陈秋一拳:「好小子!年年叫你加入田径队,却年年给我吃柠檬(註三)!不跟你们说了,等我先去安慰一下队里的同学。书kai子,就由你好好服侍我们刚出炉的二百米第一囉!」
  也不待林春回答,戴志又奔向田径队那群人,这天的他简直像个太阳一般,其光辉洒落在场上的每个角落、每个人的头顶上。陈秋半不正经的揽上林春的腰,带着几分邪气说:「听到没?戴志伟也叫你服侍我,你也该有点表示吧?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跑得这么快,连学届纪录也破了。」
  很多男生都豪爽地跟朋友勾肩搭背,所以林春他们这样的姿态,在运动场上看来倒不突兀。林春也懒得理会陈秋,轻叹一口气说:「你爱怎样就怎样。这里太热,我要先上回看台,你就自己去更衣室吧。」说着,他一眼也不看陈秋,便把他的手推走,快步上回看台,一张脸却烧得热辣辣的。
  翌日早上的第二场赛事,就是林春他们要跑的男子甲组三千米,就是绕着运动场跑七、八个圈左右。这天的天气比昨天更热,才不过九点,阳光就将暗红色的赛道照成金红色,远看像烧热的铁板般升着热气。林春和李旭平常就很少运动,一个是书獃子,一个是宅男,脸苦得想哭,陈秋在拉腿筋,戴志则跟王秀明间聊,争说着要做拿下男子个人全场总冠军。
  他们大概还有十五分鐘左右便要下场跑。林春一脸阴鬱地坐在铁长椅,陈秋朝他看了一眼,说:「你也下来拉拉筋吧,不然等会儿扭伤就麻烦。看你一副文弱书生的死样子……等会儿可别真的做了包尾大幡。」
  「要你管。」林春和李旭同时出声,李旭用力抓住林春的肩,五只手指都陷入他的肩了,以沉痛的口吻说:「林春,我看我们……我们、我们……」
  「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春第一次对李旭產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陈秋看着就想衝过去将他们分开,戴志却先他一步,去到林春和李旭面前,手里抓住一团布,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说:「别这么认真嘛,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们要上战场。就下去随便跑跑好了,反正也没人会期待你们两个取到名次。对了,之前我是图好玩才拉你们下水,但后来王秀明提出了一个满好玩的游戏,我们就来玩玩吧。」
  说着,戴志扬起手中的一团布,把它伸展开来,原来是一面长约一米的大旗子,正是他们班的班旗。什么是班旗呢?是这样的,高年级学生一到了陆运会,就有很多搞头,他们想到买一大块方布回来,用塑胶彩、或是针线和布,弄成一面班旗,上头写了班级名称或者画些无聊图案。上一年,林春他们班的班旗就写了「心怀六甲」(他们是文科,六甲班),这年则是「七甲传人」,四个鲜红色行书字体由左上角斜写至右下角,旗身则是纯黑色。
  戴志执着旗的两角,按在肩膀上,远看像披了一件超人披风,他解说:「等会儿我们便轮流披着这面班旗跑一圈。可我们要跑七圈多,最后的两圈多要怎办呢?我们想好了,我和王秀明应该会跑得较快,比你们早跑完,那我或他就负责披着旗跑第六圈,第七圈时,我们就一同拉着旗,跑去终点。」
  这个计划,戴志当时一听就同意了,因为他也觉得满好玩的。陈秋立即说:「我才不干这种事!丑死了,简直遗臭万年,有够白痴、低能……」他还想继续骂,戴志就先截住他的话,说:「噯,秋秋,话可不要说得太过。不然就等于拐个弯骂自己了,毕竟等会儿你也要做这事。」
  「我就说了我不做……」
  林春无视陈秋和戴志,逕自问王秀明:「这样没关係吗?一来,学校规定赛跑时不准举班旗或带些不必要的东西,你们这样做会被取消资格的;二来,你和王秀明跑得那么快,跑完全程之后还逗留在赛道上继续跑,也同样会被取消资格。」
  「没错,到时候你们要拿个人全场总冠军,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李旭附和林春,主要是因为他也觉得这样做实在太丢脸。
  王秀明夺过班旗,乘风扬着旗帜,兴奋地说:「这个你不用替我们担心,我们本来就有被取消资格的心理准备。再者,关于拿个人冠军的事,只要我或戴志在其馀三项赛事中全胜,就绝对有可能拿到冠军,因此牺牲掉三千米的金牌,也没大所谓。你们不会那么没义气、不陪我们玩吧?我都已经叫了我弟替我们拍片。」
  李旭赶紧跃下长椅,跑前几步远眺终点站,果然见到王秀明的弟弟——王秀真拿着部小型摄录机,他弟弟李顏也在旁边,还朝他猛挥手呢。李旭愤怒不已:「那死小子早就知道了吗?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我现在过去砍了他……」
  一隻手拍上李旭的肩,竟然是林春。林春微笑说:「既然他们早有计划,就当是玩玩吧。反正我们也被逼蹚这趟浑水。」陈秋、王秀明和李旭不可置信的定格望着林春,戴志则是奸笑,他心里知道,林春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有把柄在戴志手中。林春表面上和顏悦色,事实上在心中咒骂,想着之后还是要拜託陈秋叫陈心多虐待他。
  註一:椰菜花,即是性病疣。
  註二:学届,是一个简称,泛指全港中小学体育界,所谓学届赛就是各大中小学一同参加的运动比赛。
  註三:食柠檬,广东话,意指被人拒绝、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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