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23节
这样一看,对契丹动手的条件在慢慢成熟之中。
“陛下可是要征伐契丹了?”余庐睹姑在一旁看了半天,突然问道。
“渤海国遣使求援,你说呢?”邵树德瞥了她一眼,道:“话说回来,你那个白望县怎么回事?人走茶凉?官员、军户现在还有几个听你的?裴通来报,阿保机遣了数千步骑过来,一个个都跑到菩萨奴那去奉承了,你说你这城主怎么当的?”
“官家,他们是久未见到妾,故转投他人。只要妾一现身,保管纷纷来投。”余庐睹姑叫屈道:“官家只需让妾回营州……”
“死了这条心吧。”邵树德冷笑道:“纵回营州,也是和朕一起去,你想什么呢?”
余庐睹姑不敢说话了。
在官家身边待得越久,越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人。他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真惹恼了他,他表面上不会对你有任何恶言恶语,但保不齐会在某一天,让你坠入无底深渊。
听闻洛阳宫城修建完毕后,官家已下旨在河南府觅地修建皇陵。虽说中原早就没有嫔御殉葬的陋习,但……
余庐睹姑最近读书甚勤,可是听过那首《孟才人叹》的。
当君王问起“若他死了,你怎么办”的时候,这就不是选择,而是要求。
“待下月裴冠、李存勖回来了,朕评估下河东局势。如果能尽快收拾,便将数万晋军都拉出去,一股脑儿撒向契丹,看看阿保机能不能接得住。”邵树德说道:“对了,让白望县来投你做不到,打探遥辇氏可汗的病情,你也做不到?营州还有哪些你的亲信,都说出来,朕赦免他们。有本事的,就潜回契丹,发动关系,四处打探。若有大功,朕不吝厚赏。”
“是。”余庐睹姑不敢怠慢,立刻应下。
其实她之前已经对圣人说过了,痕德堇可汗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但圣人不太相信。
当然,也不是一点不信。至少,他已经在提前做准备了,这说明心中已经信了几分。
痕德堇可汗一死,契丹八部必然要重选可汗,阿保机能忍得住吗?
如果他忍住了,那么新可汗上来,就是三年又三年,直接做到死。阿保机今年三十四岁,看似春秋鼎盛,但如果新可汗比你还年轻呢?
阿保机你等得起吗?
如果阿保机为了契丹八部的未来,自愿放弃参选——算了,以余庐睹姑对兄长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
阿保机也是一头狼,他什么都可以放弃,但绝对无法放弃权力。
如果反对他的人太多,比如辖底那一帮子,他很有可能先发制人,痛下杀手,强行上位。
这个时候,其实是契丹最混乱、最虚弱的时候。
余庐睹姑暗叹了口气。
契丹八部被邵树德这么一个人死死盯着,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痕德堇可汗被中原皇帝日日关心病情,不得不说也是个巨大的讽刺。
第021章 万胜黄头
北平那边已经在提前准备下一年的计划了,晋阳这边拖拉了许久,李存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上路。
他不是孤身一人走的,叔父李克柔作为家中长辈,陪他一起去。随行的甚至还有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一部三千人,载着大量财货——这也是李存勖不满的地方之一,因为这搞得像是他在出嫁。
厅前黄甲军也是李存勖的老部队了。
晋王一度很器重他这个儿子,为其提供了大量资源,主持泽潞防线。
当初邢洺磁战败,泽潞成为前线的时候,各部损失惨重。五院军、散员军、契丹直、银枪效义军、厅前黄甲军、侍卫金枪直等,要么覆灭,要么损失惨重。在晋王的支持下,李存勖才得以对这些部队进行重组,吸收了大量五营军新兵,并严肃军纪,将其打造成了战斗力还算不错,且听命于他的部队。
整编完成之后,计有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侍卫金枪直三支,各有万人上下。
随后,这三支部队又在邢洺磁、相卫与夏军天雄、天德、经略、武威等军反复交战,经验十分丰富,如今加起来依然有两万多步骑,是一支比较强大的野战力量了。
银枪效义军的第一任指挥使是安元信,后来被调任石岭关镇将,临走时带走了两千余人,剩下的五千人交由刘彦琮统带。
侍卫金枪直尚有八千余众,指挥使是史敬镕。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克柔举荐的猛将,也是李存勖的亲信。该部同样有八千余人,石君立带走三千后,剩下的交由张万进统带。
离开了土生土长的河东,离开了寄托他志向的部队,李存勖万分失落,甚至可以说万念俱灰。
临走之前,他什么都没拿,只带上了数十件乐器,以后这些都将是他余生的唯一乐趣——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就这样一路慢吞吞地走,直到十月上旬,百草皆枯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代州。
而这时,让李存勖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李从珂、李从璋二将带着万把人集结完毕,准备东行。
这一万步骑还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李嗣源将几支被打残了的部队,如神勇、神威、马前银枪军合并在一起,凑了八千步兵、两千余骑兵——骑兵的马还被扣下了。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下李克用的审美问题了。
河东的军号,真的太那啥了……
厅前黄甲军、马前银枪军、马前银枪直、侍卫金枪直、帐前军、左射军、银胡簶军等等,充满着令人诧异的独特“美感”。
神勇、神威算是比较正常的名字了,如今三军合并,晋王亲赐军号“万胜黄头”。
“黄头军”在藩镇割据时代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武装力量,出自陈许镇,因军士用黄巾帕裹头得名。
陈许武夫能征善战,勇猛无匹,南方平定起义,徐州诛杀叛军,西北与吐蕃、回鹘厮杀,河北攻打逆藩等等,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在淮西蔡贼纵横的年代,忠武黄头军是抵御他们的第一线,战事之酷烈,闻者动容,因此也造就了黄头军强悍的战斗力与偌大的名声。
正所谓“忠武戍卒服短后褐,以黄冒首,南方号曰‘黄头军’,天下锐卒也。”
从此以后,很多藩镇开始设“黄头军”。剑南西川节度使崔潜甚至专门派人到陈许招募兵士,建立“西川黄头军”。这支部队甚至一直存在到了黄巢之乱,由李鋋带着加入凤翔行营,与巢军厮杀。
又,杨行密“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
“黄头”,几乎成了大唐精锐部队的一种图腾了。
李克用同样仰慕“黄头”之名,令李嗣源组建“万胜黄头军”,前往北平府,讨伐阿保机——邵树德切香肠之计得逞。
不过,好像又没完全得逞。李克用没让他们出井陉,而是直接走蔚州,体现了他小小的倔强。
“你们这是要率军东奔,降夏?”李存勖惊闻之后,问道。
“没降,但胜似降。”李从珂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存勖无语。他都想拿出二胡,拉上一段曲子了。
“恭喜二位将军了。”见气氛有些沉闷,裴冠笑了笑,上前行礼道。
虽然不太想搭话,李从珂还是问道:“喜从何来?”
“将军现居何职?”裴冠问道。
“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一听,立刻挺起了胸膛。
以二十一岁之龄,独掌上万兵马,从古至今都是少数,这一点确实值得骄傲。虽说有些人私底下酸,说他亲妈魏氏手段高超,服侍李嗣源比较到位,才让他得了此职。但李从珂对此很是不屑,有本事当面说?比划两下?
“不知将军可遥领州郡之位?”裴冠继续问道。
李从珂噎住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裴冠笑了笑,道:“好教将军知晓,滑州刺史李嗣恩,年俸840缗,另有公厨结余、当州利钱、手力课钱百余缗。”
“耀州刺史李存孝,年入近千,又是平卢军大将,年俸1200缗,军赏、公库花红无算,还有金乡县公的两千户食封,这个就不好算了,反正远超刺史、大将的收入。”
“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
“鄜州刺史安金全……”
“原州刺史安福迁……”
“濮州刺史李嗣弼……”
裴冠一口气说了好多人,都是河东降人。一桩桩收入摆出来,顿时把李从珂、李从璋、李存勖三人都干沉默了。
当武夫为了什么?最高追求是传诸子孙的富贵。
在一个军政集团里边,节度使想着把家业传下去,比如成德王氏就做得比较好,五代人了,让人羡慕。但做不长的更多。
将门世家,当然也想在这个集团里捞取好处,但这需要竞争,不一定族中每代都有人才。稍不留神,就没落下去了。藩镇割据,时不时有战争的情况下,尸位素餐之辈真的很难长久留在台上,不行就是不行,赶紧下来给人腾位置。
真正旱涝保收的其实是下级军官和大头兵。他们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募兵也只能从他们的子弟中募。实在这一代没男丁的,也会推荐姻亲家族的人上去,互相照拂。
但他们毕竟是底层,上了阵伤亡不小,也很难说有多自在。
作为一个藩镇来说,衙将一级往上,固然有富贵,但未必能一直传下去。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内部竞争十分激烈。
李从珂连个刺史都没混到,有屁的富贵。他十分明白裴冠所说的收入并不是全部,都做到刺史了,光靠那点俸禄?你逗我?唐人并不讳言商事,世家大族都频频写商事诗,以至于涉商事一直是唐诗的一个重要流派。
夏朝与唐朝其实差不多。
刺史都不需要贪,有太多合法手段捞钱了,做买卖就是一条路子。
如果手下没人才也不要紧。就像李存孝,常年在外征战,耀州刺史也就是挂名,至今没有商贾与他合作,他也不在乎。随便收点州中大小官员的孝敬,吃那两千户食邑不香吗?
只要夏朝不亡,他就能一直吃下去。即便下一代减封了,也还有1600户,多生点孩子,好好培养,上战场建立了功勋,食邑就又加上去了。
河东一府七州之地,打到现在,财穷力竭,真谈不上什么过人的富贵了。
如果不好意思背叛晋王,投靠仇敌也就算了。但——夏王他不是仇人,他是亲人啊!
李从珂、李从璋一齐看向李存勖。
李存勖莫名其妙,都看我干啥?
裴冠捋了捋胡须,恰当好处地说道:“陛下有言,李亚子可尚蓝田公主。蓝田公主食封两千户,年方十八,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生母嵬才氏,在河套之地一呼百应,牛羊成群。洛阳、长安两京又有宅邸,哎呀,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贵子弟扼腕长叹,以为错失良机。”
李从珂、李从璋齐齐叹了口气。
李存勖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意,道:“关我何事!”
“李驸马这就说笑了。”裴冠奇道:“本朝公主不似前唐那般。圣人管得很紧,皇后也是严加管教,保管个个孝顺父母、持家有方、恪守妇道。驸马尚蓝田公主之后,圣人或还会赐下诸般财物,保管富贵已极。”
李从珂、李从璋二人更羡慕了,眼睛都要喷火。
“二位将军无需艳羡。”裴冠哈哈一笑,又道:“圣人宽厚仁德,只要立下功勋,断不吝封爵之赏。”
二人面色稍霁,旋又问道:“何时伐契丹?”
“这个我倒不好妄言了。”裴冠皱眉苦思,道:“不过届时三军齐发,十数万众,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功劳也不一定好捞,当我没说吧。”
这话一出,李从璋没说什么,李从珂却道:“还请裴少卿多多美言,万胜黄头军愿为先锋。”
“好你个贼子!”李存勖怒目而视,斥责道。
李从珂有些羞愧,退后几步,讷讷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