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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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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伯屿取出自己的鱼符,递给眼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
  这年轻官员已经自我介绍过:书令史杜审言。
  杜审言看过鱼符后,带笑行下官礼:“阎都督。”然后将人往里引:“都督请。”
  若从前,对着个年轻八品官,阎伯屿给个眼神就算回礼了。
  但面对巡按使的‘文秘’书令史,阎伯屿就颔首还礼,一路随着杜审言往里走的时候,还和和气气跟他聊起了家常,比如你爹是谁啊,你爷爷是谁啊,你是怎么被选进巡按使之伍的?
  正好问到了杜审言的心坎上,连忙表示自己是被姜侯亲自点名做书令史的。
  然而一路和气聊着家常的阎都督,在进入已然丝竹管弦细乐声喧的滕王阁二楼时,不由再次顿足怔住,甚至脸色都变了。
  杜审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即了然,很快告辞去门口迎候下一位贵宾。
  体贴的给阎都督留下消化震惊的时间——
  说来,杜审言起初也有点震惊的:朝野风俗如此,凡有宴饮必有乐律相和。然而这次,姜侯定下的抚琴奏乐以衬佳宴的乐人……都是被抄家后的洪州诸家之子孙!
  也不怪阎都督都被震惊的变了脸色。
  出门的杜审言却想起姜侯定下这件事的神情,依旧是飘然乘云一般的淡然,她道:“一切皆按律而行?有何不可?”
  没错,作为大唐遵纪守法好干部,姜沃这件事干的,没有一点儿违背律法之处。
  《唐律疏议》有规定:罪役户没入官中,择诸司之户教充之——男年十三以上,在外州者十五以上,容貌端正,送太乐;十六已上,送鼓吹及少府教习。[1]
  姜沃很平静对杜审言道:“他们曾违背律法‘逼良为奴’,逼迫良民为奴婢乐人。”
  “如今按律,其合族罪发没入官中,当为乐户。我令其宴上奏乐,乃其本职,又有何委屈之处?”
  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好不好?律法明定:长的不好看的,不年轻可人的少年郎,还不配做乐户,只能没入刑部先入奴籍等着再分配呢。
  阎都督怔了半晌。
  虽说这些人确实是按律没入乐籍,但……到底是从前能跟他坐在一处筵宴笑饮的世家子弟,如今却就要坐在墙根下的圆木凳上,为点缀宴席的乐户。
  其中滋味,实在令人难以辨别。
  而且阎都督第一次发现,这些乐户都低着头——他从前参加过无数场宴席,从来没有想过有些乐伎为何要一直低鬟,若没有客人特意要求,就不肯抬脸儿。
  如今他忽然有些明白了。
  不抬头,是不愿意见人吧。
  姜沃作为东道主,今日到的很早。自然比阎都督更早见到这些人的窘迫之态。
  走过二楼之时,她侧首对跟在身后的周荞道:“有时候讲道理确实没用,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周荞原本也在下意识低头——因她在这些乐户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罗家人,是曾经‘欣赏’过她弹琵琶和歌舞的人。
  闻言却抬起头来:是了,现在她有什么怕见人的呢?
  姜沃看着这些曾经坐在‘主人席’上谈笑风生,此时却觉得窘迫的人。
  用这些世家子原本的话说:能在他们府上当个歌舞乐伎,若是出了名,就能过上多有富贵人家追捧,锦衣玉食乃至‘一曲红绡不知数’的日子,难道不比蓬门小户的粗茶淡饭强?
  如今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还这样觉得吗?还觉得在宴上被人呼来喝去的奏乐,由着人赏玩,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吗?
  如果他们还这样觉得也好,正好苦练技艺,将来争取成为‘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红人,过上被富家子弟争着打赏的‘好日子’。
  *
  阎都督看过今日滕王阁宴的乐户,呆愣半晌后,不但心有戚戚,忐忑之情愈重:姜侯此举,只怕是借着此触目惊心之事,在点江南西道其余的官员吧。
  若是他们也犯了大罪,下回坐在这里弹奏乐器的,只怕就变成了他们的子孙了!
  见此如何不警醒?
  虽说至今,阎都督都想不通,如洪州这种普普通通的州,大唐有数百个,为什么姜侯就偏偏选了洪州呢?
  “见过阎都督。”
  来引他入座的年轻人,打断了阎伯屿的沉思,他望向眼前年方弱冠相貌俊秀的青年,勉强捡起笑容来,依旧与他寒暄。
  在得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王勃时,阎都督不由赞道:“你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实在绝妙。”
  当然,不管是此时的阎伯屿,还是此次参宴的所有人,包括王勃自己,都不会想到,他也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之一。
  姜沃选中江南西道,是因为此地乃‘大唐重要产粮地’。
  但她在江南西道十八州里,精准定位洪州,多半就是为了《滕王阁序》情结了。
  然而此时,王勃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他只是将阎都督引入坐席,然后步履轻快又上了几层楼,准备去禀明姜侯——阎伯屿到底是洪州都督,他需要去问一下,姜侯要不要单独见一见。
  “不必了。”
  对姜沃来说,她坚持请阎都督,主要是一个原因:《滕王阁序》里有一句‘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
  且据唐才子传所记,原本这滕王阁宴,就是这位‘阎公’所行,原本这位洪州都督是为了捧自己女婿的才名才设此宴。
  他提前一天就令女婿先写好了一篇《滕王阁序》。到了宴会当日,原是客气一下问在座诸位才子有没有愿意为滕王阁作序的。*
  在座其余文人多有眼色,都表示才疏学浅,要把舞台留给都督女婿。
  然而王勃不知是没有领略到阎公本意,还是领略到了也不管,依旧是‘领导夹菜我转桌’(可见王勃仕途不顺是有原因的),直接就应下了作序,挥毫而成。
  谁能料到,这一挥笔,就做成一篇瑰伟绝特千古绝文来。
  绝到阎公一见,再违心也说不出不好来,只好赞叹:此乃天才也——这还捧什么女婿,让女婿再写就是丢人对照组了。
  故而姜沃是特意给阎都督下了帖子,为怕他避事不来,姜沃还是写的亲笔帖。
  阎都督必须来,不然不是缺了典?
  *
  而王勃在姜侯面前回禀过阎都督之事后,也没有即刻走。
  他好奇地看着桌上摆着的木板、刻刀、蜂蜡、烟墨菜油等物。
  作为随行巡按使的书令史,王勃知道这三个月来,在替劝农使压阵之余,姜侯也没闲着。
  她一直在研究一样新的印刷之法,据说叫蜡版印刷。
  顾名思义,跟如今坊市中最多见的雕版印刷原理仿佛,只是不用将字刻在木头上,而是在木板上刷一层特制的蜡,之后在蜡上刻字形成蜡版,再在蜡版上滚特质的油墨来印刷。[2]
  以王勃的聪慧,很快就想到了这种蜡版印刷的好处:一来成本低,不用每次都用一块上好的木板;二来,效率高,在一层软蜡上刻字也好,写字也好,都比刻木板容易多了!
  比如现在。
  王勃就见姜侯与库狄署令边说起蜡版印刷之事,边让周姑娘现场在蜡板上刻了一首诗——女娘们搬运和雕刻坚硬的木头或许会有些费力,若无经验还容易受伤。
  但写蜡板则不费劲,只是需要心细以及会写反阳文。
  而工艺容易就代表着快,代表着能够传报迅速!
  王勃自己是考过科举的,每年中举名单出来,京城人都要等手抄传送,何况是外地。
  若是能迅速印出许多份名单来,通过驿站传向大唐各地……
  王勃正这样想着,就听姜侯对库狄署令道:“还得精进。蜡版印刷最麻烦的就是质量问题,蜡刻的字太容易糊了。”
  “若只是刻大字,印名单也罢了,可若是报纸,这种蜡版的质量,还不够。”
  报纸?
  王勃听到了一个新的词。
  第231章 同地不同宴
  王勃在姜侯处好奇看了半晌‘蜡版印刷’,这才回到二楼筵席处继续等候宾客。
  然而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带着点无奈道:“姜侯,滕王想单独见您。”
  滕王刚才就撂下一句话,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独自见姜侯。
  一句话,刚下二楼的王勃又得爬一遍楼。
  今天他真是把滕王阁给爬够了。
  姜沃看了看漏刻时辰,也差不多该开宴了,就起身先去见滕王。还特意跟正在入迷研究特殊油墨配比的库狄琚说一声:“别忘了下去吃饭。”
  说来,她请库狄琚和裴行俭夫妻俩来,赴宴的当天……聊得还都是工作。
  这‘休沐’着实有点水分了。
  见库狄琚连头都顾不上抬,姜沃不由一笑,又将手在周荞后颈处轻轻按了按道:“姿势。我提醒过你多少回了?注意姿势。脖子要一直这么低着,将来容易头疼。”
  然后又温声问道:“今日我要与诸宾客示此蜡版印刷之术。你若愿意,便下去现场操作演示,再讲解一番。若你不愿下去,我另寻个旁人就是了。”
  周荞感觉到落在自己后颈肌肤上的手,温热而带着微微刺痒感,姜侯因多年执笔,手上是有薄茧的。
  她回头而笑:“我愿意。”
  姜侯是顾念她心情,如果她不愿于宴席之上露面,被许多人注目就可不去。
  但她真的不怕了。
  姜沃颔首:“好,这几个月,你一直跟着我调蜡、调墨、刻蜡板。还是你来展示最合宜。”旁人是看热闹,只知道原理,而周荞才是入了门道,知道各种配比之方。
  毕竟蜡版印刷原理虽然简单,但真做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蜡板的蜡不是寻常蜡烛的蜡油,而是要用蜂蜡和松香调和而成,其比例需要不断调整,才能凝固成一块可用于刻字的蜡板。
  此外,用来印刷的墨,也不是写字用的墨,而是烟墨与菜油研磨后,按照比例配制而成的油墨。
  姜沃哪怕有系统配方,但因这些天然物质本身纯度就各不相同,也经过不下数百次的实验才勉强达到了她心里合格的标准。
  *
  “我想通了一件事。”
  姜沃见滕王脸色沉重悲痛望着自己,就含笑道:“哦?滕王想通了什么?”
  “姜侯坑害我。”
  姜沃笑眯眯:“这话从何说起啊。”
  滕王深吸口气:“半年前姜侯‘请’我举告各世家时,我虑着这些世家将来寻我的麻烦,才跟姜侯说起‘等事情结束后,向京中二圣说情,给我换个封地。’”
  姜沃颔首:“我已然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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