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57节
梁和滟才不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心里忧虑的是方清槐她们一行有没有事, 毕竟这一路到蜀地那么远,而这一路上又有那么多的变数,让人觉得担忧。
而短时间内……
她抬头, 瞥了一眼外面来来往往、忙碌着收拾东西的人,晓得自己怕是收不到什么信了。
唯一不那么叫人担心的大约就是皇帝一行人并没有逃出去, 没有欺辱阿娘她们的机会。
她捏了捏手指, 撑着头,坐在那里,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忍不住开始怀念前喜圆被抱在怀里的时候,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
而屋里收拾东西的圆脸侍女, 探头看了半晌后, 终于小步小步挪进来, 压低嗓音轻轻讲:“呃…殿下, 您眼下要梳妆吗?”
梁和滟抬抬眼皮, 看向她。
她自己是苦日子里挨过来的人, 因此不太乐意乱发脾气为难人, 但此刻心情又实在很差,压抑着语气, 撑着头:“是定北…楚太子的吩咐?”
侍女眉眼间带着点芳郊的样子,叫梁和滟对她讲话的时候语气又放轻了一点,还不可避免地带了点惆怅。
这就很容易叫人误会她是因为城破才惆怅。
但其实所谓亡国之辱, 其实更多的是在移风易俗, 在于被夺去一代代传下来的东西。然而周楚两地因为群雄逐鹿分割两地也就百年,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 那么最小的孙子也许还辗转听长辈们讲过当初天下一统的时候,大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因此此刻于大多数人而言, 不过是皇帝要换人来做而已——而皇帝离大多数人又太远,众人只看得见他华丽仪仗后面漂浮的尘土,听得见长公主殿下大兴土木、侵占民宅修起的马球场龟兹乐声,旁的都触不及、摸不到、感不出,也就很难有什么伤怀的情绪。
更不必说对于梁和滟这样的,本身对皇帝就有点子仇,看见他就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
故而她此时的心情其实谈不上黍离之悲,只是因为看着这个和芳郊略有相似的小姑娘,满是对阿娘她们一行人的挂念担忧。
但显然这样的神色语气,在这小姑娘这里有了别样的解读,她把眼睛瞪得更圆了点,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看殿下您头发有些乱,所以我问一问,太子殿下没有吩咐过,您若是不想梳妆,我就先下去了。”
梁和滟晓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以说是十分狼狈。然而她此刻却莫名其妙有点奇怪的坚持,不想打扮得干干净净、漂亮整洁地去到裴行阙面前,仿佛在献媚讨好一样——她其实很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在市井之间的时候、在梁行谨和皇帝面前的时候,她早已低过许多次头,认过许多次亏,然而当那个人是裴行阙的时候,她却忽然愿意了。
不晓得为什么。
她于是放任自己蓬头垢面地坐在那一堆被扫荡后的废墟里,扯出角落里被踩上了一个脚印的书看。
是本医书,简明扼要,深入浅出,讲得清楚明白又不晦涩难懂,是她在这府里藏书阁翻出来的——真奇怪,当初明明没见到有医书。
梁和滟就这么安安静静在廊下坐到午后黄昏,等裴行阙回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吃过饭了。
她很不给自己委屈受,饿了就找人要吃的,渴了就自己倒水喝,晚膳尤其积极,比平时还早上许多时候地吃完了饭食,摆明了就是不要和裴行阙同桌吃饭的意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乐意低头,便只好由另一个人低头。
才入皇城,百事繁杂,这一日的事情多且密,因此等日暮黄昏的时候,裴行阙才卸甲。铁片子再怎么精巧细密,也还是沉,丁零当啷地从身上扯下来扔在一边的时候,隐忍如他,神情也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此时殿里就他和副将两个人,正整理公务的副将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皱起眉头:“殿下受伤了?我去传军医来!”
裴行阙垂眸,看见自己衣服上那片洇开的血迹,是梁和滟刺的。
血早已经干涸了,显出暗沉沉的样子,仿佛很可怖的样子,但他想起来的时候,却记不起当时有多疼了,和梁和滟重逢的欢喜浩浩荡荡,让他想不起别的。
“不用人来,拿些药给我就好,今天这样的时候,不要乱惊动人。”
他语气淡淡,漫不经心撩开衣服,看那一处的伤口,匕首刃短,又隔着甲衣,刺入得并不深,只是出血有些多,渗在衣服上,才显得有些可怖。
他盯着看了看,转头吩咐人备上沐浴的水:“我身上血腥气太重,气味不好闻,在这里清洗过再回去。”
副将应命,一边遣人去烧水,一边唤人去拿药,裴行阙清洗干净,擦干头发出来后,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顺手拿起一边的刀,在梁和滟刺出的那一块伤口上比划着。
“殿下?!”
身边人原本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待看清,要拦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晓得怎么想的,居然自己动手,又把那伤口刺进去几分。
鲜血很快又涌出来,他脸色平淡地把那刀扔在桌子上,拿起一边的帕子,把那血按住。他忙一天,除了喝水就是吃了两三口糕点,此刻骤然失血,眼前难免发晕,于是微微仰头,坐在椅子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当没看见,谁也别说。”
副将脸色惊诧地应下。
而裴行阙等那伤口大略止血后,也没包扎,带着药就回去了。
他回到府里,去找梁和滟的一路上,断断续续已经有人把她这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吃好喝好,闲散平常,没打听什么,也没有什么太大太激烈的反应,此刻已经吃过饭,正翻书看。
禀告那人犹疑一下,还是提了一句,说就是上午的时候,她似乎有些感伤惆怅。
裴行阙颔首,却没问太多,他不太习惯从别人口中去了解梁和滟,他若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就是了,他只信她讲给他的——只要是她说的,那么他都相信。
他叩门进去,梁和滟还是晨起的样子,头发略拢了拢,素面朝天,没任何妆饰,披着件外裳,靠在床边,整个人映衬烛光里,冷清料峭,看见他,微微皱了眉头。
裴行阙站在门边:“他们讲你吃过东西了,我就只带了茶水过来。”
“太子殿下不必管我。”
梁和滟垂下头去,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语气很生硬:“殿下若没用膳,请随意。我不饿也不渴,若有什么需要,照你说的,我会找他们要。”
裴行阙抬一抬眉头,慢步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我不多烦你,借你这里的地方,上过药就出去。”
“太子殿下如今还需要自己上药的……”
梁和滟的话讲到一半,待抬头看见裴行阙伤口的位置后就停住,裴行阙语气很轻:“我旁敲侧击问过了,你捅我的时候没有人看见,既如此,此事不太好张扬,会给你添麻烦,所以没有叫人知道。”
他如今尚是太子,但能纵着他这么肆无忌惮出征,只怕他那皇帝爹的命也不太长了,来日他就是这天下的新君,她如今命还在,若她捅伤皇帝的事情讲出去,那事情可就大了。
这样的道理很好明白,梁和滟看他片刻,到底没有再讲下去。
她捅的地方是肩膀,裴行阙动作闲散地脱了外衫,并没脱更多,只把领口向下扯了些,在她眼皮下露出那狰狞可怖的伤口——原本不算太吓人,此刻被豁开得更深更大了些,烛光照耀下,不免叫人有点发麻——也很难不注意到。
梁和滟看了看,皱起眉,半晌:“我捅得这样重?”
当然没有,也不是要害,所以可知她的确没有存着要杀了他的心思,只是一时慌乱害怕,下意识的举动而已。
裴行阙抖着药粉,把动作显得笨拙无力:“看着吓人而已,不太疼。”
他略一顿,慢慢开口:“这一路来,我已经习惯了。”
梁和滟盯着他看半晌,终于还是把手里的书放下:“拿来给我。”
裴行阙微微侧了肩,在那榻上给她留了位置,她站起身,走到他这一边,一条腿撑着地,另一条腿跪在榻上,给他上药。
裴行阙侧过脸,方便她动作,耳畔就是她呼吸声,温热平顺,落在他耳廓,他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肌肉,肩膀上的伤口骤然被牵扯,他可以忍住的,却还是闷哼一声,梁和滟抬起头:“疼?”
“…没事。”
梁和滟瞥他一眼,语气冷淡:“那就忍着。”
话虽如此,裴行阙但总觉得,她动作还是轻了些的——虽然幅度不大,很难察觉。
撒完药粉后就要缠绷带,因为位置在肩上,要固定住,难免要顺着胸口缠一圈,梁和滟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衣服脱了。”
裴行阙很麻利地就脱了衣服,露出上半身。
他原本就不是太干瘪的身形,这半年来历练又多,如今更见劲瘦,肩宽腰细,胸腹线条漂亮,顺着蔓延下去,直到腰带所束缚之处。
剩下的挡住了,看不见。
梁和滟垂眼看了看,脸偏向一边,把绷带抖擞开,先搭过肩膀,然后绕过背,顺着捆缚到另一边,胸前的也是一样,从肩头落下,扯下另一边,勒过他胸口,最后要在胸腰处打结。
她垂着头,专注地打结,门猝不及防被人推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殿下——”
下一刻,裴行阙抬手,把她按在怀里,她下巴搭在他才缠上绷带的肩头,手臂下意识展开,抱住他腰,一个紧密相拥的姿势,把他身上缠着的绷带遮挡得严严实实。
而那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副将在进来的下一刻就撞见这画面,最后一个字惊破了音,目瞪口呆地注视一瞬,立刻转身匆忙退出去:“殿下恕罪!”
梁和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行阙轻拍了下肩膀,嗓音极低:“滟滟…抬一抬下巴,你压到我伤口了。”
语气纯良,仿佛他适才真是情急之举,没半点刻意唐突的意思。
第74章
梁和滟站起来, 后退两步,稳稳站在地上,扭头就要走。
副将还在外面等着, 不晓得究竟有什么急事,裴行阙却还不紧不慢地坐在那里, 语气闲淡地叫她:“滟滟——”
梁和滟挑眉, 他到底怎么这么自如地叫自己小名的?
她看过去,裴行阙抬着一侧手臂,露出那个没打完的结, 他神色无辜又可怜, 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我自己大约也可以的, 只是要慢些。”
要慢些, 外头的人就等得更久些, 这误会就更深些。
梁和滟认栽, 走过去, 她靠得近了, 嗅得见他身上清爽寡淡的气息, 手指兀自捏紧那纱布,略一缓, 才继续匆匆忙忙打了个死结在上面。
然后她拿起自己书,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了:“殿下好走,我要睡了。”
这原本该兵荒马乱的一日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收尾, 梁和滟此刻很拿不准自己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干脆不去想,开始思索如何联系上阿娘。
清源大师的路子也许可以走一走, 只是不晓得大师如今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如今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也不太清楚, 虽然不至于兵荒马乱,但大约不会是什么好光景,贸然出去只怕不太好——而且她也未必能出去。
耳畔传来合上门的声音,梁和滟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了,立刻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干脆利落地闩上了门。
这一桩事情后,她这一夜睡得实在不太安稳,一夜反反复复醒来许多回,等终于彻底醒了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梁和滟睡得头疼欲裂,挣扎着爬起来,披上衣服,要去自己打水来洗漱,出门的时候见一应洗漱的东西已经摆好放在院落里了,还搭着层布,怕风吹到盆里落灰。
圆脸的小姑娘见她来了,忙不迭过来,嗓音清甜的叫“殿下”。
这个殿下到底指的什么殿下,实在不好说,县主殿下的可能性实在不大,八成得是所谓“太子妃殿下”,梁和滟心里还没把裴行阙和所谓“太子殿下”挂上钩,提起太子立时想到的还是梁行谨,因此想到就一阵恶寒。她叹口气,慢吞吞开口:“叫我‘娘子’罢,叫殿下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或是叫我名字,也可以。”
小姑娘喏喏答应着,梁和滟还想着昨夜那一茬,抬抬眼问她:“你家殿下呢?太子殿下。”
“殿下去议事了——临走前来看了娘子,但没进屋,只在院子里坐了坐,给娘子打了水,就走了。”
梁和滟问话的时候正掬水洗脸,晨起时候清凉凉新拎出来的井水泼在脸上,很能醒神,这一句话也很叫人精神,她把脸颊埋在湿润的掌心,抿一抿唇,仿佛很随意地发问:“这么早,能有什么事情,走得这样着急?天不是才亮?”
“仿佛是关于周帝的事情,昨夜有太医来报,讲他急病去了,殿下急急赶往,大约是要去处理他丧仪的事情吧。”
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新朝已立,那么从前的帝王无论怎么康健,也总是活不太长久。
然而那样一个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人忽然在别人嘴里就这么轻飘飘死去了,那个逼得父亲年纪轻轻就生华发的人忽然就消散无影踪了,叫她和母亲多次收入的人忽然就尘归尘、土归土了。一时之间还是有点缥缈,不晓得讲什么,她装作还在洗脸的样子,洗了比平时略长片刻的脸,然后掖手,慢吞吞道:“那确实是大事儿。”
皇帝死了,太子不晓得又怎样呢?识相点讲自己病重,托辞几句,还是干脆大义凛然一点,自尽了事,史书上至少留个不算太狼藉的名声呢?
梁和滟心里忖度着,凭她对梁行谨的了解,只怕前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然而凭他和裴行阙的关系,只怕裴行阙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么她呢?
除了事先逃走的梁韶光,其余人的结局差不多也要敲定了,她却在这里悬而未决——她到现在都不觉得裴行阙是真的喜欢自己,毕竟历数他们相处的那一年,她对裴行阙实在说不得太好,最后收场也闹得难看,因为看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所以难免附加上许多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