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高明看出他的坐立难安，开口道：“都来海边了，你去踩踩水吧。”
  陈贤回过头，就差把“想去”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却还是犹豫地说：“那你在这等我？”
  “我还能到哪去？”高明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脚下的沙子有些扎脚，走一步陷半步。宿醉后醒来的失意，是天再晴朗、阳光再明媚也驱散不走的愁闷和抑郁。
  昨天齐芸珊提醒的话，是好多年都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了。今后该何去何从啊？
  陈贤边走边想。
  当年入行几乎是路径依赖，人云亦云地做了选择，捡了张有点名气的公司的offer就定了。早年间做分析师的时候，忙到没时间睡觉，那时偶尔怀疑过是不是不适合做这行。但终究不过是谋生而已，薪资还不错，自己又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人，没日没夜地干下来，按部就班地升职，也算是有点正反馈。
  但如今怕是快到头了，再往上就不是熬资历的事情了，充满了不确定性，需要的技能不再单单是专业知识和刻苦耐劳。陈贤自己清楚，真正决定性的，正是自己最匮乏的东西。这种逼自己做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的苦闷，他早就习惯了。已经不是没牵没挂的年纪了，和经济压力等等现实问题比起来，意义什么的不敢去想。自己是什么感觉，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只要不被提起，就不会觉得痛苦。
  ——只要不被提起。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冷冽的海水没过了脚腕，秋天好像突然得到了体现。
  要入冬了，今年又快要过去了。还能有多少个这样的年复一年呢？
  比起工作这些表面的压力，还有更重的担忧一直紧绷着他的神经。高明的身体状况、还有他一直避而不谈的家人……都像一颗颗定时炸弹。怀抱里的那种无力感是那么恐怖，总在提醒他，说不准哪一次，说不准就是哪一天，那人就会一蹶不振下去。而母亲，尽管在物理上远离了，却仍是他逃脱不开的桎梏。就这样扔给已经风烛残年的外公，真的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可是要如何面对她？可以逃避到什么时候？
  这样短暂的自由、这样的日常生活，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的。不知道到那天，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自我，会不会彻底崩塌？
  凡尘间要面对的杂事烦心事，就像这海水翻涌的波浪一样，无尽无休。海的深处是平静的吗？安宁，是不是唯有抵达那看不到的尽头才能得到？
  陈贤迈开腿，一步步向海里走去。
  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陈贤！陈贤……”被留在岸上的高明看着他那恍惚的样子，担忧地叫出声。但风声太大，他的声音传不到那么远就被吹散了。
  他使劲去推操纵杆，可是轮子陷在沙里空转，轮椅分毫未动。他心急了起来，抬手去解身上的绑带，眼睛紧紧盯着那人的身影。
  陈贤兀自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海里。
  尽头之所以让人向往，只是因为遥不可及吧。如果逃到了那个尽头，不就是终结了吗？逃避还有什么意义？
  至少现在，熬下去啊，陈贤，要熬下去。还有人在等你。
  不要去乞求平静了，就任海浪冲涌吧，就这样继续随波逐流，及时行乐，别让他等太久。
  海风有些黏腻，狂放地直吹过来。他的身形随着那一阵阵强风有些许晃动，但仍是笔直地站着。头上的青丝被吹得如雾一般飘摆，没拉拉链的夹克也被向后掀起，隐约露出里面白色背心和饱满的臂膊。海水浸到大腿，浪花打湿了他卷起来的裤腿下缘。陈贤定定地背对着高明，看着风吹来的方向。
  海天一色包围着、吞没了他。
  顶天立地的人，不过那么渺小。
  他的轮廓刻在高明的视网膜上。诺大的世界，好像就只有他们两个。
  高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他能站得起来，此刻定会与他并肩而立，和他看着同一个远方，帮他分担压力，而不是制造压力，只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原地等他回来。
  如果身体没有问题，无论他突发奇想要去哪里，都会毫不犹豫地陪他一起。
  看着他孤独的背影，高明心里全是心疼和心酸。
  好想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好怕他突然再迈开腿往更远的地方走。
  高明握住扶手把上身撑离背垫，把颤抖着的双脚从踏板上抬起来扔到沙地上。不顾身上的疼痛，他倾尽全部力气，迫切地想从轮椅上站起来。
  想要奔向他。
  就算是像复健时候那样狼狈也没关系，多难看都不要紧，就算是爬，也想要到他身边……
  不知道哪来的执念，高明硬生生从轮椅上撑起了自己，能控制的肌肉全部因为用力而剧烈地抖动着，带着无知觉的羸弱双腿曲着晃荡。他卯足了劲用力一推，却只是失去平衡，歪着摔倒在了沙滩上。
  毫无悬念。
  下肢在挛缩，他像一只泥鳅一样在沙地上抽搐。动静吓到了不远处的游人，有人跑过来，有人在喊叫。声音终于惊动了远处的陈贤，他回过头看，一下就慌了神。
  他从海里连爬带滚地冲回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在一双双的健壮紧实的手臂的帮助下，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高明！怎么了？怎么摔下来了？摔哪了？”陈贤几乎是一个滑跪到了他身边，手忙脚乱地检查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