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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乡症候群 第21节

  比如年终奖,比如春节假期,比如阖家团圆。
  但是很明显,阖家团圆在我这里并不成立,然后到今天,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很快,我今年连年终奖都没的拿了。他妈的,人生啊,别太荒谬。
  那天下班之后,护士长让我去趟她的办公室,至少,我入职到现在,还没有单独被护士长叫过去谈话。
  她让我坐下,但是那个气氛,我知道大抵不妙。
  直到她从电脑上调出一段视频,我看了看,是我拿腊肉打人的片段,不用想也知道,被人看到拍下来了。发布者是青江资讯的微博,观看量已经破了几十万。我以为护士长是需要我一个解释。
  “是我。”我说。“但是那是因为……”
  很显然,护士长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打断我:“小周啊,现在是因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想听这是你什么纠纷,这事儿已经闹到记者上门来找了。你如果不避一下风头,诊所生意很难做。”
  “记者?他们怎么找到诊所的?”
  “这都什么时代了,要找一个人,很难吗?”
  至少不该这么容易。我原本想说,但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那护士长,您的意思是?”我问她。
  “小周啊,我知道你呢工作挺认真的,你也知道,我对你还是有很大的期望的,我目前是这样想的,停薪留职,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护士长说。
  “大概停多久?”我问。
  “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不会太久,你等我通知。。”
  从诊所出来没多久,一个记者装扮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是他。”我听见他对身后拿着一台相机的人说,她拿着话筒,做出要采访我的架势:“你好,请问你为什么打人?你和受害者是什么关系?”
  受害者?呵呵。
  我有些猝不及防:“你们干什么?”
  “我们是青江资讯编辑部的,想针对腊肉打人事件采访一下你。”
  “你们不如找点真新闻发一发,无聊。”我朝着我的电动车走过去,然后他们紧跟在我的身边。
  我愤怒了。
  “有病吧你们?能不要拍了吗?你知道事情的全貌吗就受害者,你大学毕业了吗,受害者是这样用的吗?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工作和生活?!!!不知道就不要乱写行吗?”我说。
  “所以才想找你了解一下。”那位记者不依不饶。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说着骑车准备离开。
  那位记者拽着我的车子,我骑走的时候她被带的摔到了地上,我没有心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没有想过,我普普通通一个人,还能因为这样和记者产生交集,很显然,这种交集换谁也不想要。我回到家里,翻开青江资讯的那条微博,评论的第一条,就是官方艾特视频提供者,我点开那个视频提供者的主页,很显然,是一个刚刚注册的新号,甚至连一条微博也没有。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甚至欺骗自己说可以不用上班了多好,但是那个视频提供者又让我心有芥蒂。其实,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事情就完全变得有些失控了。
  青江资讯恶意剪辑,把我营造成一个十分恶劣的形象,评论区已经炸了锅了,这一天,我甚至登上了同城榜的热搜。
  随后没有多久,网友把我拿腊肉打人的视频做成了鬼畜,对我发表诸多不甚友好的评论。
  “这白眼狼吧,连自己亲妈都打?”
  “这人有病吧?”
  “傻*”
  “这人有暴力倾向,各位女孩子擦亮眼睛啊。”
  “疯子。”
  ……
  好像在他们眼里,真相是什么并不值得探究,在这个信息速食的时代,人人皆是网络圣手,手指在键盘上起落,被定义为“腊肉打人事件”的主人公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中的大多数指责谩骂,猜测怀疑,享受这场狂欢。
  逃离,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词。
  去苏州吧,我想。然后我就起床收拾行李,当我看见狗蛋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暂时可能还走不掉。于是我假借被诊所派去外出学习几天,询问周离能不能帮我看几天狗蛋儿。大概十分钟后周离回复我说当然可以,然后我告知她我会把家里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面。
  交接完之后,我收拾好行李,然后我和狗蛋儿说:“放心,我会回来的。”
  我订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我不知道我怀着怎样的心情就这样出发了,我甚至还去之前和吴斐她们吃面的那家面馆买了一只红皮鸭子,我挑好鸭子付过钱,档口里的阿姨当着我的面把鸭子进行真空包装,包装袋里空气被抽干净的过程,我发现我的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起来,直到结束。
  阿姨把鸭子装进包装袋给我的时候我才晃过神来。
  就那样,我带着鸭子逃离了青江。
  落地苏州的这天傍晚,我拎着鸭子去了柳乌龙女士独居的家里,我摁响她家的门铃,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过来开门。
  那是与我想像中完全不一样的情景,我以为她会是以一个慵懒的居家状态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没有想过,她浑身酒气,面目颓唐。
  她笑笑,眼睛里也是有些惊喜的:“你怎么来了?”
  下一秒她哭出了声。
  不知道我的出现是不是柳乌龙女士破防的原因,如果是的话,我会觉得庆幸。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发生什么了你慢慢和我说。
  一直到暮色四合,我静静听她讲完。
  大概两个月前,柳乌龙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一位初中生模样的男生在门口踱步,连续好几天,她都看到了那个男生。有一天,她倒了一杯开水借口外面冷让男孩进来坐。男孩犹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他坐在柳乌龙对面,手里握着杯子不敢看她的眼睛,柳乌龙女士看着他,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有些东西想问我?你遇到了一些问题对不对?”
  良久,男孩抬起头,说:“我……我没有钱。”
  柳乌龙女士笑了,说:“你先问,我再决定收不收钱,好不好?”
  男孩支支吾吾,最后说在学校受到了欺负。男孩慢慢说出自己的遭遇,那时柳乌龙女士被震惊到了。
  男孩因为不愿加入宿舍其他男生熄灯之后的某种“观影活动”,被宿舍其他几个人强行摁着盯着手机屏幕,并且那些男生对他上下其手强行扒光他的衣服对他进行羞辱。这件事情男孩谁也没敢说,一直压在心里,久而久之,他承受不住了。更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该向谁寻求帮助。
  “你有想过去找老师和警察吗?”柳乌龙女士轻声问他。
  男孩疯狂摇头:“我不敢,我害怕。”
  “他们这是猥亵,是校园霸凌,你知道吗?”柳乌龙问他。
  男孩点头。
  男孩说,他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他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抑郁了,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找理由说服了他的爸爸妈妈从宿舍搬了出去, 他爸妈也预感发生了什么事儿,去学校找了老师,男孩却一口咬定什么也没发生。他和柳乌龙女士说他爸爸妈妈都是很普通的人,一辈子老实本分,要是事情被他们知道了,他们承受不了,再者,他不想看他的爸爸妈妈受欺负。
  柳乌龙女士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儿上学,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只是会固定在每周六下午六点钟来柳乌龙女士的心理诊所,有时候柳乌龙女士在忙,就让他在办公室等她。久而久之,柳乌龙女士也会有一些期待,柳乌龙女士厘清男孩子想要的边界感,能做的很有限,就是陪他聊聊天,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心理辅导。
  柳乌龙女士最后一次见他,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些零零散散的钱,一共四百多块钱,男孩说谢谢她,那是他攒的零花钱,就当做他的咨询费了。那之后,柳乌龙就在也没见过他。
  直到昨天,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她的诊所。
  直觉告诉她,那是男孩的爸爸妈妈。直觉告诉她,也许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是的,男孩自杀了。
  男孩的爸爸妈妈转交了一封信给柳乌龙女士,那封信就摊开在茶几的酒瓶子中间:
  姐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走了。
  我托我爸爸妈妈把它转交给你,你放心,他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想了很多,能说的好像只有谢谢,谢谢你!
  我第一天来诊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要走了,因为真的很难熬呀,我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天都暗了,路边的招牌都亮了,鬼使神差地,我就看见了你的心理诊所,因为害怕,所以我没敢进去。
  但是后来,你端着一杯白开水,说外面冷,进来坐会儿吧。
  你真的很温柔,谢谢你。
  在你这里,我得到了短暂的疗愈。
  可是事情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呢?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做出这个决定……想说的还很多,但是不说了。祝姐姐你一切都好!
  再次感谢。
  再见。
  那封信没有落款,所以我不知道男孩的名字。
  后来在男孩的墓碑前,我才从柳乌龙女士那里得知他的名字叫做张灿。
  第22章 人生如眛履,我亦是行人(下)
  柳乌龙女士泪眼朦胧,她抽泣着问我:“你说,我但凡多做点什么呢?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我想了想,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可能就已经注定了吧,唯独希望坏人得到惩罚吧。”
  “他才十几岁……你知道吗?我昨天看到他爸妈,我才真的相信一夜白头。”柳乌龙女士说着又端起酒杯,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把酒杯拿走,我说:“知道你很能喝,但是不能再喝了,我一个大男人,你喝醉了我要怎么搞?”
  我拿了只空杯子,倒满,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边喝我一边说:“人这一生,就像是在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途中我们会遇见很多很多人,好像他们的出现除了告诉你人间值得之外,更多的是在告诉你这条路很难走,但是你要好好走。夕阳把自己砸入地平线的时候,西边天际一丝残阳,我们回头看,路上堆了好多好多的尸骨啊,可是他们也曾经是那么鲜活的生命啊,但是他们用刻在尸骨之上的经历告诉你,人生没那么好走的,但是请你珍惜,好好地走下去。”我转头看她,我发现她也在看着我,我问她:“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柳乌龙女士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笑了,我说:“我当年还在医院实习的时候,有两件事情特别印象深刻。第一件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叔,实习生嘛,给人扎针总会不受人待见,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但是那次,那位大叔说让我放心大胆来,不行就重新扎,我也算争气,一把成功。你知道那位大叔说什么吗?他很慈祥地看着我,说:‘小伙子,你稀奇哎,很少碰到男孩子学护士哎。’稀奇两个字从那天起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天起,我好像就找到了我将来要从事的工作的意义,好像也不过如此。你也知道,我当年学护理,是因为我继母非逼着我学,我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岁那时候的我了,就妥协了。但是那天之后,我就真的慢慢和自己和解了。”
  我放下酒杯,说酒真难喝。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在 icu 实习的时候,有一位阿姨,老师让我固定看护她,她虽然躺在病床上,但是她是有意识的,但是因为她行了气管切开,又没办法说话,但是好在她会写字,有时候我们之间沟通就靠手写板,她一般也就那几件事情,问我几点了,或者需要摇高床头、吸痰或者更换护理垫。久而久之,她很信任我,经常为我竖起大拇指。icu 的实习生活枯燥乏味而且很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就坐在她的床边,不知道怎么了,我就和她说:‘现在是春天了,外面花都开了,但是前两天下了几场小雨,花落了一些……今天天气很好,雨停了,阳光很不错……’。”
  “但是后来,她要开始进行脱机训练,但是因为依赖呼吸机久了,脱机之后她会特别难受,但是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坎儿。好几次她坚持不下去,用力敲床让我把呼吸机给她接上,我就很耐心地和她说,我说这是为了你好,你只有早点脱机,你才能早点从这里出去,你回到家里是没有呼吸机的,所以你要训练,这是为了你好,你的血氧还有生命体征都是好的,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你要加油,好吗?我反复说这是为了你好,她反复用力敲床,时间久了,我渐渐失去耐心,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她可能看我有些不高兴了,就慢慢收敛起来。那天,她脱机训练了两个小时,还不错。下午的时候她让我拿手写板给她,她还没写完我就知道她写的是‘上午的事你不要生气’,那一刻我被扎到了,那种感觉就是虽然你只是一个实习生,但是你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值得尊重且重要的存在。”我回忆着,“后来,隔壁病情恶化,老师们在抢救,动静传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和她说没事儿没事儿,不要害怕……后来,我出科了,她还没从 icu 转出去,但是那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还挺美好的……其实,后来病情突然恶化的是她,老师们在那里抢救,我就在不远处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我说。
  “后来呢?那位阿姨抢救过来了吗?”柳乌龙女士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长舒一口气:“人走了啊,在那么一个灿烂的春天。”
  我们沉默很久,却突然又有默契地举起酒杯干杯。
  “这酒好难喝。”我说。
  “可是这瓶酒八百块哎。”她说。
  “你这么一说,这酒好像还可以。”我说完一口闷,柳乌龙女士终于笑了。
  “晚饭没吃吧?”我问她。
  她摇摇头。
  “你去收拾收拾自己,我看看你家里还有什么,我来烧菜。”我说。“我还从青江带了一只红皮鸭子,嘎嘎好吃。”
  我起身朝着厨房走去,柳乌龙女士望着我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对了周游,没来得及问你,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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