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溺

  从小旅馆出来,胡笳直接回了家。
  她在路上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身上还带着阗资的余热,路灯从脸上寂寞地扫描过去。
  小区这几天翻修下水道,碰上一连几日的雨天,污浊气便像巨人观般横在楼与楼之间,是贫穷无奈的味道。九十年代建造的小区,缺少照明,衰老凋敝。胡笳把车停在过道,打开手机灯光,走进去。
  楼下铁门沉重地关上。
  晓峰开锁、魔术纸牌、通下水道,楼道贴满广告。
  还没走到五楼,她就听到一桌人搓麻将的声音,翻来翻去,像是洗骨头。
  刚打开门,胡笳就被呛咳嗽了,酒味、烟味,还有一股子腻腻的人肉味朝她轰过来。
  戴金戒指的老阿姨把头朝她这边甩甩:“佳佳,过来帮我看看牌呕!”
  麻将台后是扁长的供台,白玉观世音就着泥金的光线,默默然坐着,打个手势,云里雾里。
  李慧君自己靠墙坐着,烂醉,天鹅绒披肩甩在地上,人还在乐呵呵抽烟,烟灰扑簌簌落在裙子上,像糟污的雪。
  两人对上视线,胡笳心里一阵翻腾。
  胡笳一手按在麻将桌上,强忍着才没把它掀过去。
  “这不是麻将馆,你们上别地儿打去。”她说。
  爷叔乐呵呵看牌:“啊哟,打完这局,好吧?”
  胡笳直接从他手里攥过牌,扔出去,一张幺鸡噼啪跳远。
  爷叔骂了一声,抬起头,眼光朝胡笳射过去,对上她更为硬冷的视线。
  “啊唷,算了算了。”阿姨按住他,他甩甩肩膀。
  “真没教养呕。”
  胡笳当没听见,自顾自关了麻将机。
  几个阿姨爷叔索索落落穿上衣服外套,忿忿走了。
  边上,李慧君已经睡倒,自暴自弃的中年妇女,插蜡烛似得倒在那里。
  胡笳把母亲挪回卧室,累出一身汗。李慧君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在绵绵说着呓语。
  胡笳看了她一会,听清她念的是胡海文的名字。她关上灯,出去了。
  外面桌上搁的香烟燃到一半就灭了,边上有碗冷团子。
  “你是挺寂寞的。”胡笳静了会,不知对谁说。
  凌晨一点。
  睡前,阗资的思维总是混乱。
  他侧身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睛看窗外的月亮。
  看的是月亮,心里却在想胡笳。每次和胡笳见完面,他感觉身上都会留下她的味道。
  有趣的是,一直到升高三以前,阗资都不知道胡笳的存在。他在临海本部,她在清河书院,他们被安放在两栋不同的教学楼里,他又一直参加竞赛,很少在学校。
  两个星期前,胡笳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说他很有名。
  阗资察觉到她语气不善,但还是红了耳朵。
  他一向不擅接受别人的夸赞,就算脸上表情平静从容,耳朵也会露陷。
  当然,胡笳不觉得他是在害羞,和其他人一样,她觉得阗资礼貌又疏离,和她带着距离感。
  她拿来威胁阗资的东西很简单。
  就是一段他帮盛家望作弊的视频,不到十秒。
  盛家望是他竞赛班的朋友,戴眼镜,小身板,平时说话总抬头望着他。
  那段时间,盛家望竞赛落选,这对于一个竞赛生来说,就意味着得捡起之前停下的课业,回归高考。开学第一次测验,盛家望往下掉了两百名。他父亲盛老师没说什么,但盛家望一到下课,就缩在座位上低头发呆。
  阗资和他说话,他往往睁大眼睛,迟钝地笑笑。
  到后面联考,盛家望选择了作弊。
  趁高三年级全体去礼堂听讲座,他遛去阅卷组办公室,改答案。
  阗资走进去,看见盛家望像一只阴暗的小兽,蛰伏在长桌上沙沙地撰写。
  察觉到有人,盛家望呆呆抬起头,见是阗资,他张张嘴巴,想说点什么,最后归于无声。
  阗资看了他几秒,扭头往外走,走出几步后,阗资叹口气,和他说:“我在外面帮你看着。”
  巧的是,胡笳把这一段录了下来,威胁他。
  她要阗资陪她一个月,具体做什么事,由她来定。
  见他表情冷漠,胡笳细数过他的人际关系,由重强调他做副校长的姑母。
  “你姑母会是什么反应?”她问阗资。
  他姑母吗?阗资的视线越过她,看向后面的窗户。
  临海区的重工业太多,储油罐静默,烟囱高耸,日夜呼出浓白色烟雾。
  他们生活的空气中总是带有着化学的味道,细小的白色灰尘不断从天空下落到杉树顶端,倘若晚上忘记关窗,次日,桌上总是积攒着灰尘,细碎,但也龌龊。
  他姑母和其他的校领导一样,重视纪律与卫生,早中晚都安排人来检查班级卫生,尤其注意门窗是否落灰,如果手指摸到灰尘,必然做扣分处理。
  如果姑母知道这件事,他是否也会视为灰尘?
  他说:“视频随你怎么处理。”
  阗资没有回应胡笳,转身走了。
  傍晚,一张经过马赛克的视频截图传到高三群。
  阗资认出截图里的人是盛家望和他。等他再去找胡笳,她让他在街边等了半个钟头,再迟迟地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于是那个周末,胡笳约阗资陪她去市郊水库游泳。
  月亮真美丽,她在水边,把衣服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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