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78节
果然上上大雅,像泉水,像暴雨,独不像肆意招展的人。现在她能欣赏男人苦闷中自我修炼拔高的美感了,有种潜在的惊人爆发力。
梨花木隔断背后几层珠帘,影影绰绰,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用力拨弹。
大风灌满武崇训的衣袖,像两个胖水桶悬在腰上。
瑟瑟眯着眼浮想联翩,想象他在大雪纷飞的日子涉水站在石头上,天地间无尽的白,只有他和脚下成片的鸢尾、红蓼。
他是罕有的,单凭气质就能叫人心生向往。
她身子偏过去往里探看,知道会落在他眼里,便是故意要他看不过眼,可惜帘后人不为所动,曲调自行其是,毫无顿挫。
瑟瑟鄙夷他有话不直说,又想他大约是没有大碍,不然哪有力气使性子。
隔帘大大方方扬声。
“表哥,二姐要跟眉娘一车回,我落了单,骑马多热?你陪我呀。”
武崇训两手压住琴弦不许出声,指尖感到细微的震颤,正如他的心一般。
几次三番地,她只管往他身上打主意,是不把他当个男人?
亲了做了,一句正经话不说,就把他甩给别人。
武延秀那东西嘴多毒?
笑瑟瑟始乱终弃,又笑他孱弱,一条蛇罢了,就爬不起身,说得好听,帮他包扎,却把自家脱个精光,亮出高大威猛的皮肉给他看,证明强的多了。
瑟瑟看不见他,但多宝阁侧边有面穿衣镜,他恰能看见瑟瑟,珠帘上粒粒珍珠圆润光转,像无数细小的水滴折射笑颜,千灯万焰,迷人耳目。
时日太久,他已忘了当初为什么爱慕瑟瑟。
单为鲜亮的容貌?好像不是,他着迷她对神都的渴求,践踏武延基的残忍,叫他想起被小兽噬咬的快意。
瑟瑟的莽撞决绝,像他捡的鹰,想也不想就往外蹦,砰地砸在砖地上。
“诶呦——”
他好心去救,胸口反被抓出爪痕。
那鹰也愣了,含着他手指咿咿呀呀,拔出来才发现咬缺了口,从此不再以精肉引它服从,任它踩烂花盆,吃尽锦鲤,大半年后振翅离去,那天他正好在家,看豆蔻叫人张网,全被轻巧地甩开。
室内沉默无语,那道人影起身站到窗下。
武崇训隔了很久才道,“你消停些,我便陪你。”
“好呀!”
瑟瑟一阵雀跃,“说定了,到时候你来了,可不准半途溜走。”
甩下话,怕他反悔似的,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武崇训的目光追着她。
瑟瑟绕远路钻树荫,背上碧青的丝绢晴一阵阴一阵,沉沉珠链甩到背后,坠脚拇指大的红珊瑚又亮又正,雕出芍药花型,是他送的及笄礼。
第81章
回程也挑日子, 算准了,整队出发。
来时花了足足四天,回去归心似箭, 第三天下午已遥遥看见神都的城墙。
浑天监察院洋洋十来个人,专职观测天象,可恨随驾避暑, 两个多月竟没捞着一回御前伺候,院正越想越气,坐在马上向中官灵台郎唠叨。
“内三省的活计全让府监一个人办好了, 养我们作甚,光吃不干。”
灵台郎很年轻,两手把着马缰, 光板无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话却狠。
“上头重色,咱们腹有诗书,生不逢时!”
“好家伙!宋之问又——”
院正耐不住寂寞,手搭凉棚看向后头,这一看又发现大动静。
“贴到东宫去啦, 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啧啧,我就说, 圣人让郡主和郡马献牺牲,这便是风向转啦!”
两人俱摇头嗟叹,却不说话,只在肚里转主意。
储君不明, 东宫虚置数年,混到那去的官儿平白低人一等, 平日两人都没少踩,这回要怎么尽弃前嫌,重新搭上线呢?
正发愁,半空一道惊雷,就灰了整片天。
乌浓云头乘着风滚滚而来,人皆奔走避雨,独灵台郎瞪眼瞧天,掐指一算,顿时笑开了花。
“霍!活该他倒霉,今日雷雨!”
话音未落,后头队伍已散了形。
金豆似的雨点子咣咣砸下来。
举仪仗的宫女团团打转,金唾盒转眼盛满了雨水,提金的香盖儿没盖紧,刷拉拉浇熄了火,散出呛人白烟,奇就奇在下雨归下雨,太阳火烧似的明艳,竟是个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局面。
宋之问确实夹在东宫的队伍里,正愕然僵在马上,乌纱湿了半边。
张说担忧。
“叫你别揽这个活计,凡风云气象之异,哪有百发百中的?错一回便是你成心欺君,哎,你瞧前头,府监叫人来提你了。”
这回怕是难逃一劫!
宋之问悔得肠子打结,他何尝不知道由占卜而晋身,险之又险。
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闲差膀大腰圆,黑熊样粗野,走来斜睨着他,“宋主簿,请吧。”
他是出了名的,况且出的不是什么好名声。
人怕出名猪怕壮,尤其圣驾跟前,谁红便是众矢之的。
前后几人笑得颠倒,特别是阎朝隐职衔比他高,当众出了大洋相,被同科士子写诗写戏骂他,茶楼酒肆唱遍,却没他面圣次数多,早恨得牙痒。
如今机会撞到眼前,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去呀!”
阎朝隐吆喝。
“前头又派金角子了,又发衣裳了,府监有好事儿想着你呐!”
宋之问硬着头皮催起马,低声问闲差。
“……是颠着圣人了?”
“管得着吗?”
那人不屑,亮起铙钹样的嗓子,唯恐人不知道他呵斥了耍戏法的宋主簿。
这么押送到御辇旁。
六匹马拉的大车,镶金缀玉,压出深深的车辙,头顶哗啦啦豪雨如注,道旁树叶子卷起来,地上尘土翻腾。
宋之问眼前一片白雾,听见里头韦团儿喊,“请主簿进来罢。”
越催的急,他腿越软,亏得内侍扶了把。
一上去,冷得打个激灵,当头硕大一座冰山,比他人还高大,冰里融了各色花卉清露,随着汩汩化水,香气扑面而来,余光中红红白白的丝裙、垂在地上,环佩玎珰,满屋都是女人。
“臣——”
他脑子发晕,先管跪下。
雨真大呀,关上车门还啪啦啦响个不停,像几百人同时打算盘。
“臣演算无误,自来艳阳带雨,乃是上上吉兆!”
边说边磕头。
因不知府监在哪个方向,战战兢兢朝正前方诉说。
“风雨再大,掩不住日月光芒,这在相术上有个说法,叫,叫……”
女皇盘踞在榻上,只觉他吵闹,烦闷地掩住耳朵。
张易之有点不耐烦。
“圣人在这里,自然遇事呈祥,这都不用你论。我只问你,这雨下到什么时候?几时天黑,今晚住驿馆么?”
宋之问迟迟转过味来。
哦!
闹半天不是追责,他后怕地擦冷汗。
“臣方才观察天象,见太阳照得乌云闪亮,边缘镶有厚厚金边,这雨下不长的,半个时辰就能过去,停了再走,向晚将好进城。”
张易之抽了抽鼻子,暗骂他没眼色。
他压根儿不信人力能推演天象,更别提预警灾祸。
不过宋之问运气好,撞对了几回。
算命么,犹如谈情说爱,重在说活话,两可之间才是长久之道,像他这样为求气势雄壮,每每铁口直断,早晚出事。
闲闲摆手,“既这么着,你先起——”
外头滚雷样炸开吼声。
不知是谁凶横地高声呵斥他人,“要死么?挡在咱家前头!”
震得张易之声调发抖。
女皇啧了声,翻身朝里,众人皆瞠目不语。
只韦团儿语带调笑。
“真不是奴婢胆敢埋怨府监,您新提携这几个人呐,都慌脚鸡似的。”
宋之问面露尴尬,暗想这是说他?
韦团儿绕过他走到门边,招手问外头闲汉,“又怎么了?”
“有个姓张的,说要上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