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

  远处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光头和尚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里没有第二个霍师叔了。
  他咬紧牙关,死命儿压制住内心的恐惧,使劲儿拍拍颤抖的大腿,动啊!动啊!你不是要给师兄弟报仇吗?求求你!动一动啊!
  大腿终于动了,他扯了扯嘴角,颤颤悠悠地走着,艰难地迈到魔相身前,挡住了魔相前进的道路。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铁棍,对准了魔相。
  这里没有第二个霍师叔了,可是,还有他!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153壮烈成仁(六)
  ◎什么破世道,满门忠烈随地可见◎
  万佛宗东门,即正门,也就离菩提城城门最近的门。一旦菩提城城门失陷,第一个被咬下的便是东门。
  警报拉响前一刻钟。
  独腿修士拄着拐杖,一蹦一蹦地跑到了正门,他听说顾孬种在这儿值守。今日,他非要废了顾孬种的剑,逼顾孬种练刀不可。
  所谓剑这玩意儿,斗鸡走马的时候别在腰带上还成,上了战场,还是得用真家伙。他的储物袋里还有一把锋利的长刀,逃离盛京时紧急带出来的,正好给顾孬种配上。
  盛京沦陷那夜,那家伙拉自己一把的恩情,算是还了。
  独腿修士这么琢磨着,在正门的修士阵营中穿梭来、穿梭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顾孬种的身影。他晦气地呸了一声,那家伙不会是一看见自己又逃了吧。
  他刚要去别处寻人,衣领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差点摔了个大跟头,他连忙扶住拐杖,扭头正准备开口大骂。瞥见来人的脸时,又把骂声咽了下去,哼地一笑。
  “哟,这不是老爷子嘛?您还不撤离,拄这儿做甚?”
  来人穿着一袭药修的青色长袍,白发苍苍,长须飘飘,看起来一副平和淡然的模样,脸色却勃然大怒,瞪圆了眼珠子,胡子都要气得倒竖起来。
  “厉无咎,你不是应该三天前就同散修一块撤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他瞥了独腿修士的左腿,新生的肉长到了膝盖处,再过那么几个月,就能完全好了。
  “就你这腿,还想打战?别给人家添麻烦了,快收拾收拾滚吧!”
  “嘿,有你这么说话的?”厉无咎拍了拍大腿,比了个没事的手势,“我没问题,倒是您,一把老胳膊老腿的,尽早撤了吧。寿终正寝前,还能多享几年福。”
  药修老爷子一瞪眼,踢了他一脚,“扯蛋,我撤了,谁给他们治......”
  没说完的话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警报声中,从菩提城的方向传来,越传越远,直至响彻整个万佛宗。
  周围的修士瞬间动了起来,按照计划,奔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握紧武器,紧紧地盯住城门的方向。如果菩提城前线失守,第一个受到冲击的便是这儿。偶然突破前线的天魔,他们也必须一个不留地铲除掉。
  厉无咎一把揽过老爷子,护在自己身后,严肃地说道:“西面有条河流,通往内陆深处,现在走的话,还赶得上撤离的大部队。老爷子,去吧。”
  他抽出刀,咧嘴一笑,“打战这种事儿,交给年轻人就行。”
  老爷子哼笑一声,打开他的手,掀开药匣,往手指间别上刺针,“狗屁,这儿年纪比我大的多了去了,我就是进阶无望罢了,要是还能进个阶,我也是风华正茂的帅小伙。”
  两个时辰过去。
  菩提城城门的方向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嘶吼声、怒骂声、刀剑声从未停歇,金光和黑雾分庭抗礼,一方被压倒了,不一会儿又重新反压回去。
  浩浩荡荡的天魔军队被严严实实挡住,没有一只溜到正门。
  三个时辰过去。
  陆陆续续有零散的天魔闯了进来,一瞬之间就被消灭了,它们甚至没能摸到正门的门槛。
  五个时辰过去。
  冲出重围的天魔越来越多,它们好几次组成一只小队,朝着正门进攻过来。幸好其中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一般水平的魔将,修士们还能撑得住。
  撑得住是撑得住,战亡的修士也在不断增加。
  厉无咎看到,好多同自己一起组队过的修士都倒下了。
  被压在城墙下那家伙,毕生最大的愿望是给家人报仇。然而天魔那么多,他也分不清仇人到底是哪个。他说,他能做的只有多杀几个天魔,多杀几个,天魔就少了几个。那么,别人的负担就减轻了点,其他人能抽出时间和心力杀更多的天魔。最终总会有修士代替自己,杀掉他的仇人。
  前面那个穿骚红色袍子的家伙,死掉了还端端正正地站着。他的宗门选择死守山门,最终以身殉道、全军覆没。他由于任务,没能及时赶回宗门。他说,他唯一能做的事也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负香雪海满门忠烈之名。
  脚边这家伙,散修一个,孜然一身,了无牵挂。为了狗屁的苍生和大义,死在了这个狗屎的地方。他明明说过,要死在醉生梦死的温柔乡,死在红袖招的姑娘怀里。嘴里说得这么好,结果把命交代在满是和尚与尼姑的破庙里。下半个身子都没了,还笑得一脸傻气。
  ......
  很多人都倒下了,他们没能再爬起来,却得偿所愿,死时嘴角还带着笑意。
  厉无咎以前认为,临战逃脱是一种本能,如今才知道不然。怯懦的人早就怕得两股战战,不等战争的炮响打响,远远地溜之大吉。
  战争的鼓声敲响后,留在战场的都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人。
  从第一个人发起冲锋开始,那股狠命的莽气,那股抛头颅、洒热血的劲儿,随着第一声“杀啊——”,传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杀着杀着,身上的疼痛慢慢不那么在意,满心满眼都是敌人,杀红了眼不是说着玩玩的。断了一只手,豁出命也要断它一只手。掉了根肠子,豁出命也要扯它一根。
  什么疗伤、什么养精蓄锐,全被抛在了脑后,脑中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杀——
  厉无咎断了一条腿,冲得没其他修士快,被挤在了后边。老爷子还在他身后,不断拖着他,他怎么也挤不到前边去。
  开战到现在,没摸到一只天魔,刀身干净得反光。
  他与天魔之间,隔着几十堵人墙,天魔不断地冲击着人墙,人墙一面面倒下,又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地填了进去。天魔不断地进攻着,却没有一只能穿越过来。
  厉无咎看到这,心底的烦躁减轻了些,至少这代表优势还在他们这一方。
  五个时辰一刻钟。
  猛烈的强风刮了起来,风中蕴含着丝丝缕缕精纯的佛气,天魔们仿佛被灼伤了一般,蓦地停止了脚步,抱头痛嚎。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拨开了黑泱泱的乌云,乌云后边的红日终于露出了它的脸,然而又瞬间被闪耀的金光遮住了。
  一只巨大的手盖过了这红日,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向菩提城城门的天魔军队。
  凄厉的惨叫声弥漫了整片战场,从菩提城城门到万佛宗正门,从西面到东面,每一个角落、每一只天魔都在哀嚎,它们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在金色的佛手下无所遁形。
  大手慢慢地压下来,距地面一千尺,所有魔团轰然溃散,魔气震荡一空。
  距地面三百尺,所有魔兵跪倒在地上,奋力地刨着泥土,想要把自己藏进去,被扑上去的修士砍得干干净净。
  距地面一百尺,所有魔将的皮肤一点点脱落,露出里面的魔气来,不停地翻滚沸腾,不停地挣扎反抗,被佛修结结实实地绑住,贴上无数佛门符文,净化消灭。
  翻天印终于拍了下来,菩提城城门的方向,黑雾陡然消散,天魔军队被灭了个干净。
  众人心下一喜,刚要拍手庆贺,笑容却蓦然停滞在脸上,他们看见护城河以外,浩浩荡荡的魔气又压了过来,天魔军队又卷土重来。
  厉无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起刀,想借此机会穿越修士们,挤到战斗前线。
  唰——
  一阵猛烈浓厚的魔气扑面而来,厉无咎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闪过一瞬的空白,他回过神后。身前的人墙,几十堵人墙,他曾经怎么也穿不过去的人墙,全都倒下了。
  倒下的修士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握紧武器想冲上去,没有人料到自己在一瞬之间就死了。
  厉无咎心头一惊,万佛宗城门下,一个身影闲庭信步地走来,那家伙抬起手,浩浩荡荡的魔气又瞬间回到他手上。
  居然是魔相!
  魔相参战这种事情,他可没听说过啊!
  旁边,一名佛修抓紧身份玉牌,惊慌失措地和前线联络,“喂,你们没事吧,还活着吗?”玉牌那一面传来了无事的回音。
  佛修的神情却更惊慌了,“你们没事的话,怎么会放了一个魔相过来啊!”
  “什么?”玉牌那边的声音大变,“魔相过去了?不可能!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明明拦住了那两个魔相,它们还在这......”
  说着说着,那边登时失声。
  这下,两人都反应过来。
  来的不只是两个魔相,而是三个。
  三光堂主的翻天印拦住了两个,却还是被一个魔相溜了进来。
  而此时此地,万佛宗正门,却没有另一个使得出翻天印的三光堂主了。
  还活着的人忍不住面露惊慌,他们怎么可能拦得住魔相!他们不知道的是,还有一个魔相已经趁他们不注意溜进了万佛宗,前往了部队撤离的西面,那个魔相正是和光遭遇的那个。
  结果就如同所有人想的那般,或者说,比他们想得要好多了。
  几乎所有人的命堆在一起,硬生生拖了魔相十个时辰。魔相穿过正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了。
  厉无咎运气好,魔相来的时候,他脚慢,又被堵在了人墙后。轮到他时,魔相打厌了,懒得一个个杀人,只顾着越过这里,没留心剿灭在场的所有人。
  他虽然受了重伤,但是老爷子正巧站在他身后,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又把他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
  厉无咎醒来后,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叹着气劝道:“走吧,这场战,打不赢了。”
  说完,老爷子转个身,又用妙手回春的医术去死神手里抢其他人了。
  厉无咎艰难地站起身,拐杖早就不知道掉哪了,他随意折了根树枝拄着,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残肢断臂,一步一步跟在老爷子身后。
  啪嗒。
  厉无咎一怔,停了下来,他挪动脚步,看到方才踩过的地面赫然躺着一只眼珠子,浊水四溢。他环视四周,完全分不清眼珠子的主人是谁。
  断手若岭,残肢如林。
  除了最初被一波带走的人墙,后来围攻魔相的修士几乎没有一个人,留下了一具完整的尸体。
  只要还剩一口气,还剩一只脚,还剩一只手,还剩一张嘴,也会挣扎着爬起来,爬到魔相身前拖住它,哪怕只能拖一弹指也好。
  六个人,就是六弹指,就是一分。
  五分,三十个人,就是一炷香。
  六炷香,一百八十个人,就是一刻钟。
  八刻钟,一千四百四十个人,就是一个时辰。
  十个时辰,就是一万四千四百人。
  一万四千四百人苟延残喘地豁出性命,拖了魔相整整十个时辰。
  战场后的废墟,眼珠子蹦了一地,手臂断腿随地可见。倒塌的城墙上,糊着满满一面血肉模糊的肠子。摇晃的檐角上还挂着半个身子,晃晃悠悠,一下一下拨弄着风铃。清脆的风铃声和血液滴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着慎得慌。
  两旁的树上,黑色的长发一把把垂下,鲜血顺着发丝滴下来,生生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远远望去,就像寺庙门前的大树,挂着满满一树的红丝带。
  不过,这里挂着的不是希望和祈愿,而是性命和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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