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节

  惊蛰走到了三顺的身边,看着漆黑的室内,借着外头那隐隐的光,能看到一些轮廓,熟悉又陌生。
  “那你,又为什么到北房来?”
  三顺沉默了会,好一个大个子,此刻看起来却有点佝偻着腰:“……我知道,你和明雨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才都不告诉我……德爷爷到底是怎么死的。”
  砰——
  遥遥之外,一声巨响。
  绚烂的烟火升空,炸开了无数花火,几乎将整个天空照亮,所谓热闹喧哗,正如今夜的宫城之外,阡陌纵横,城阐不禁,吆喝,叫卖,唱曲……声声不绝,碰撞出激烈的焰火,如此繁荣,如此昌盛。
  惊蛰长长吐了口气,那遥远的喧嚣听来,却是那么渺茫,他的声音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
  “那么,又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第76章
  三顺点亮了屋内的油灯,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索出来,只有微弱的光芒,勉强能看清楚彼此的样子。
  三顺的眼睛红得很,像是刚哭过。
  屋外,七蜕和八齐的身影已经看不到,惊蛰平静地说道:“眼下没有外人,三顺,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听起来没有咄咄逼人,然三顺却下意识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他深深吸了口气,“是朱总管。”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朱二喜是在几日前,将这件事告诉三顺。
  那一天忙得很,御膳房的人准备食材和菜谱,已是进进出出了许多次,就连那些已经定好的菜肴也一再练习,生怕在紧要关头出了事。
  三顺跟在朱二喜的身旁,不能算轻松。
  朱二喜多累,他就要比朱二喜更累些,不过他身强力壮,根本不将这些忙碌放在心上。
  三顺是个活得很通透纯粹的人,一旦手里有事,他就不会再惦记着别的事。
  那天朱二喜将他叫过去,三顺还惦记着手里半截没做完的事,差点没听到朱二喜说起的前半段。
  朱二喜身材干巴,在三顺的面前,就跟瘦竹竿般,耷拉个脸色,仿佛有人欠了他几百万。
  “有件事,原是不打算与你说,不过坏事不过年,提早与你说个清楚,所有的坏事都留在今年。往后的日子,就顺遂平安,无病无灾。”朱二喜慢慢地说道,“你的师傅,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被人下毒,所以才提早去世。”
  三顺说起那日朱二喜的话,神情淡淡,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了眼角的红痕。
  “朱总管没有骗我的必要。”
  “他的确没有骗你。”
  “我也觉得,你和明雨,肯定是知道的。”
  “我们,的确是知道。”
  这一问一答,三顺突然摸着头,憨憨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傻乎乎,却有点可爱,像是有点高兴自己猜中了。
  三顺:“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也知道,朱总管……没有害我的心思。”
  朱二喜将这件事告诉三顺后,一直让昊林看着他,就是生怕他受不住刺激,做出错事。
  惊蛰:“三顺,朱总管只告诉你,德爷爷是中毒去世后,却没告诉你,到底是谁下的手?”
  三顺:“德爷爷很少管外头的事,他死在北房,给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北房的人。”
  “北房历经几次事变,现在还留着的旧人不足二三,或许,下手的人,已经不在北房了呢。”
  “或许如此。”三顺声音有些平静,“只是这一趟,还是得走。”
  他缓缓看向惊蛰。
  “动手的人,到底是,明嬷嬷,还是……”
  “是菡萏。”惊蛰道,“是听从……曾经的康妃命令。”
  他省略了中间那些嬷嬷。
  不管是明嬷嬷,还是陈嬷嬷,都没什么差别,归根究底,都是康妃的人。
  三顺看起来,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他或许曾设想过,却绝对没想到会是菡萏。她在北房宫女里,算是对三顺态度最好的一个,许是因为三顺看起来有点像是她的弟弟。有时候,菡萏有多出来的菜品,也是最先塞给三顺吃,算得上亲近。
  惊蛰当初不愿意将此事告诉三顺,除了不想打破他的生活,也是因为菡萏在这些人里头,对三顺的意义有所不同。
  三顺低着头,用力抓着自己的膝盖。
  “……之前北房出事,我来找过几回,七蜕他们说,之前的人,都已经被调到其他地方去。我没找到菡萏,我以为,她是高升去了。”
  惊蛰掩住一声叹气。
  朱总管啊朱总管,晓得你是为了三顺好,可为何偏生选在这个时候?
  三顺是个直肠子的。
  听了朱总管那些话,怎可能还安下心来?肯定会千方百计想着回来一趟。
  更别说,朱总管还说一半留一半。
  既是知道陈明德中毒,那就说明朱二喜在陈明德后期,是与他有过联系,定不是表面上的毫无交情。
  想来也是。
  朱二喜与陈安,陈安与陈明德,这其中应当也是有过往来。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惊蛰轻声说道。
  三顺拼命摇了摇头,咬着牙:“菡萏已死,两位嬷嬷业已死尽,康妃为奸细被废,应当也是……死了。”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迷茫起来,“惊蛰,是不是当真,我太笨了。”
  为什么,他总是后知后觉,慢人一步?
  就连现在满心愤恨想要报仇,却根本不知要冲着谁?茫然四顾,竟是连一个能下手的人都没有。
  惊蛰能感受到三顺的痛苦,不仅是因为陈明德的中毒,也是因为那种想要做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无能为力。
  那种澎湃的情绪再如此汹涌,却是连一个发泄口都没有。
  三顺霍然站了起来,大步朝着外走去。
  惊蛰一惊,跟着他出去,只见三顺一路穿过昏暗的小道,直接闯到北房深处的杂林,寻了棵树,一拳头一拳头往上砸。
  砰——砰——
  惊蛰看着他闷声发泄怒气,无声叹气。
  身后七蜕好奇地跟了上来:“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三顺怎么了?”
  惊蛰瞥他一眼,没在他身后发现八齐:“八齐呢?”
  “还在守门呢。”七蜕揣着袖子,冷得直哆嗦,“这样的天,还要站在那门口,你是不晓得多冷。”
  那小门通往甬道,南北贯穿,北风刮过时,的确冻得人浑身发抖。
  惊蛰自他身上移开视线,落在三顺身上:“他是想起了德爷爷,心情不虞。”
  七蜕恍然大悟,也跟着叹气。
  陈明德对他们来说是个好上官,就算人多病看着阴森森,不过除了克扣他们一点月钱,却给了他们许多庇护。
  如果给七蜕机会,他是想想要回到当初,还在陈明德手底的日子,一头傻乐,什么都不用多想。
  “三顺,好了。”惊蛰往前走了几步,露出自己的后背,“不要再打了,你的手,现在不是你的手,是御膳房的手。”
  御膳房的人,向来最看重自己这双手。没有了手,他们就失去了在御膳房立足的可能。
  尽管三顺下厨的次数少,可他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闷闷的声响停下,三顺喘着粗气,低着头站在树干前。
  三顺到底还是听话的。
  就在惊蛰和三顺说话时,七蜕正紧张地瞥向左右,他的动作夹带着许多慌乱,就好像那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某种深深的恐惧。
  却在最后一刻,又坚定下来。
  就在惊蛰几步走到三顺跟前,完全露出后背的那一瞬,七蜕从怀里掏出了匕首,借着黑暗的掩饰,用力朝着惊蛰的后背捅去。
  就在这险之又险的瞬间,惊蛰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然一个转身,避开了七蜕的匕首,一个滑步闪到三顺的身边。
  三顺的反应没那么快,只隐约看到七蜕的手里好像抓着什么东西,却反射性朝着他扑了过去。
  三顺不够灵活,可力气大,一个巴掌抽在七蜕的脸上,将他甩得七荤八素,又猛地拍落他手里的匕首,一脚踩了上去。
  这些都是三顺下意识的动作,更因为他心中无法发泄的怒火显得大开大合,动作比之前还要狠三分。
  直到将七蜕拧着胳膊,压着跪在雪地里后,三顺才低头看着自己踩着的东西是什么。
  当他看清楚的那一瞬,三顺的脸色变得尤为可怕。
  “七!蜕!”
  三顺几乎是在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可怕的凶狠,“你在做什么!”
  他从来没想过,七蜕竟会杀人。
  而且还是朝惊蛰下手!
  三顺甩的巴掌很用力,直接将七蜕的嘴角抽出血来,脑袋也昏沉得很,几乎听不清楚三顺的话,可背后沉重的压力险些拧断他的胳膊,他如何感觉不到?
  七蜕低低笑了起来,声音也带着几分异样的凄厉,“我为什么要对惊蛰下手……你又怎么不问问他自己,惊蛰,我们与你相熟到现在,除了现在,可有曾害过你!”
  最后那句话,七蜕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
  惊蛰蓦然看向寂静的北房,那些带着微亮的屋舍内,纵然听到了七蜕这激烈的声音,却没有一间屋子有任何反应。
  三顺压着七蜕的背,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压垮,带着几分凌厉,“少说废话,你们没害过惊蛰,惊蛰自然也没有害过你们。”
  “三顺,你可真是被陈明德保护得太好,这命可真是好。你怎么不问问惊蛰,问问他,自从他离开北房后,这发生的一件件、一桩桩,难道他一点都不知情吗!”
  惊蛰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却还是平静得很,“我知道。”
  他踩着厚厚的雪,走到七蜕的跟前蹲下来。
  面无表情地盯着七蜕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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