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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节

  那样快的一把刀,是不可能落空的。
  但原本刀落处应该也是章玉碗的喉管,此时却被一只手取而代之。
  是陆惟伸出手来,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刀!
  血立刻喷出,就像成争的喉咙那样,陆惟还稍稍卸了一下力,否则以那样的力道和速度,他的小臂会立刻被斩断。
  公主脸颊一侧喷溅上陆惟的血,却没来得及往他那里看上一眼,长剑就往成争那里继续压过去!
  成争面露惊恐,身体往后踉跄几步,伸手想要去捂住伤口,另一只执刀的手也随之一松,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方才正院里那些遍地的尸首,大多出于成争之手,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对自己的性命却无比珍惜。
  杀戮对他来说是一种快乐,但仅限于对别人的杀戮,当这种命运降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的快乐就没有了。
  但他的手再怎么压,也压不住要害被捅穿之后血喷涌而出,成争想扭头让人过来帮忙,后面那些人看见他的样子,却反倒后退几步,像是怕被他讹上。
  他的表情越发狰狞,血从指缝汹涌流出,很快将手背都染红了,他倒在地上,歪着脑袋,睁大眼睛,胸膛拼命起伏,想要摄入空气,最终却还是失败了。
  成争的死成功震慑了许多人。
  其他人还没有像成争那样不要命,见公主一身血染衣裳宛若修罗再世,个个都停住了动作。
  “我乃大璋长公主,陛下赐号邦宁,如今我以朝廷名义告诉你们,郑攸郑漓父子恶贯满盈,罪无可赦,但其他人或胁从,或被迫,可以免死,你们确定自己还要跟着郑家一条路走到黑吗!”
  章玉碗厉声道,她也没指望自己一句话真能让所有人就罢手,只不过大家都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能拖到侯公度带兵杀进来就是胜利。
  显然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想法,为郑家出力也不意味着帮郑家卖命,先前杀那些宾客,以郑家的手段也许真能掩盖下来,但现在成争的死和章玉碗自陈身份都如当头一棒,敲得他们稍稍清醒了一点。
  当狂热褪去,人性里的贪生自然就要开始琢磨后路了。
  郑漓自然不希望看见这样的场面。
  他大声道:“她是假冒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朝廷派来的,别听她胡说八道,只要把人杀了,你们全是大功一件,每个人十两金子,我说的!”
  章玉碗冷笑:“郑郎君,你也太小气了吧,郑家富可敌国,几代下来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财富,他们为你出生入死,你就只肯给十两金子?”
  郑漓恼羞成怒:“毒妇住口,休要挑拨离间!杀了她,杀了她!”
  就在此时,喧嚣声由远而近。
  饶是这里正刀光剑影,郑漓也能听出一丝不妙的意味。
  他皱起眉头,让左右出去看看。
  二楼章玉碗又接连杀了几个人,但很明显,自从成争死后,这些郑家护院就不像先前那样凶神恶煞了,她甚至看见有人悄悄往后缩,想要避开耳目趁机保全自己。
  有一个自私苟活的,当然就有第二个,加上二楼楼梯走道狭窄,很难出现多人围攻一人的情况,固然章玉碗他们也已强弩之末,对方同样心思各异,没有好到哪去。
  郑漓看得一清二楚,气到脸色发白,恨不能自己提刀杀上去,但他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
  直到外面的动静到了门口。
  郑漓看见侯公度时,后者带来的人已经将整座东都山庄包围。
  他们冲进小院时,郑漓身边的亲信当机立断,倒戈相向,直接抽刀横在郑漓脖子上。
  “郑攸父子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我愿将功赎罪!”
  郑漓:……
  非但是他,二楼那些人也纷纷停了手。
  侯公度带人冲进来。
  他先踹向郑漓膝窝,直接把人给踹跪下了,再让左右一拥而上,将人拿下。
  “殿下,陆廷尉,你们没事吧!”
  他带来的人很快将小院有限的地方全塞满了,至此局面分明,郑家护院也不可能再作垂死挣扎,没来得及溜走的人说不定已经开始思量自己动手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机会从宽处理。
  陆无事肩膀被利刃穿透,但幸好避开了要害,郑好娘也及时帮他包扎了,倒是陆惟这边接下的那一刀,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都露出来,差点把手也斩断,在随意包扎之后,陆惟脸上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和倦意。
  他没有坐下,只是换了左手提剑,背靠墙壁,浑身紧绷。
  在侯公度到来之前,他一直在防范那些人暴起偷袭。
  即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对方那些人有所松动,他也不会寄望于所有人都能权衡利弊想通。
  素来先将人心想到最坏,是陆惟的行事准则。
  他看着公主挡在自己前面,挥剑斩贼,袍袖飞扬,即便身体因失血疲倦到了极点,眼睛仍旧强撑着不合上,嘴角也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
  侯公度料理了郑家人,素和冲上前来扶住公主,公主则扭头去看陆惟。
  后者手臂用扯下来的衣带扎紧止血,但满头满身的鲜血显得十分狼狈,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血又是别人的。
  看见侯公度,陆惟面上不显,心下却一松,眼睛跟着要合上。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倾斜欲倒的身体挽住。
  透过衣裳,陆惟甚至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柔软。
  而这只柔软的手,刚刚还提剑杀了许多人。
  在面对心上人,这只手才显得柔软罢了。
  “陆郎,你这满身血污困倦不堪,倒别有一番风姿。”
  章玉碗虽然也受了伤,每根骨头都透着疼痛,却还有闲心调侃他。
  陆惟叹了口气,睁开眼。
  “从前殿下玩笑,我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我的确是个倒霉鬼丧门星。”
  这话没头没脑,旁人听了定是莫名其妙。
  但章玉碗却一下就听懂了。
  以前她老说陆惟是个倒霉鬼,这次陆惟滞留洛阳查案,只身赴险,公主进来找他,实际上也是在冒着性命危险。郑家的疯狂的确是受了蛊惑临时起意,但谁又能保证做什么事一定从都到尾都算无遗策?便是陆惟这等缜密之人,也不可能。
  有些事情就是得深入虎穴,才能得到虎子,若事事惜身,一丁点风险也不肯去冒,他们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章玉碗原可置身事外,甚至不必亲自假扮贺氏身份进入山庄,她只要让侯公度带人过来,设法找到陆惟,也算仁至义尽。可那样一来,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若非将心比心,把陆惟放在心上,她怎会舍命相救?
  “胡说!”她噗嗤一笑,“陆郎这是记仇了?”
  陆惟摇摇头,顺势将身体半靠在她身上,倒是毫不客气。
  “你怕我死,却不吝自己去死,我不想你死,除了救你,还能怎么办?你不爱惜自己的命,我就替你爱惜,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他听见公主的话在耳边响起。
  声音很轻,却似惊雷一般,将心也炸得微微颤动。
  “那你往后可就丢不开我了。”陆惟喃喃道。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他们下楼时,郑好娘也搀着陆无事走出来。
  郑漓死死盯着她,双目通红,恨得咬牙切齿。
  “你这贱妇,还敢背叛郑家!”
  “人人都背叛郑家,连郑月都想扔下平日最宠她的父亲独自离开,凭什么我不行?”郑好娘直视他,眼神不见以往的怯懦,郑漓被她气得差点吐血,却不知她这样的勇气,也是从公主先前一番话得来的。
  因为公主对她道:人无法选择出身,却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十年前我在去柔然的马车上,也曾怨恨过我的出身,若不是公主,就不用去和亲了。但是从小到大,我所吃所穿,民脂民膏,享受了许多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自然也应该负只有我能负的责任。
  在郑家护院攻入这座小院之前,没有人知道郑好娘独自端坐在院子里,到底想了什么。
  公主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郑好娘凭着这番话,将自己过去许多年的破碎不堪一点点捡起,又一点点缝起来,将它们织成衣裳,披在身上,化作对抗郑家的勇气和铠甲。
  “父亲,你之所以对我格外苛刻,只不过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最能往死里糟践。唯有让我越痛苦,才越能让你感到身份地位没有被挑战。否则,你在郑家看似风光,实际上上有祖父,下面又有你的兄弟和儿子,他们也并不是不觊觎你的位置的,你又不可能对他们如此肆意,就连郑家护院仆从,对你也有用处,你得维持自己在外面的好名声,你只能在我这个庶出的女儿身上,极尽发泄你的权威。”
  郑好娘从未想过自己能当着郑漓的面平静说出这样一番话。
  郑漓自己也没想到。
  他难以置信看着印象里懦弱寡言的女儿,仿佛在做一场梦。
  梦里的郑家依旧风光,依旧是洛阳城第一世家,连洛州刺史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火光四起,死期将至。
  “啊!”
  郑漓忽然疯了一样挣扎起来,拼命扭动想要摆脱牵掣,甚至去抢士兵手里的刀,却直接被刀背重重敲在后颈,人直接往地上一趴,消停了。
  此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除了郑好娘,没有人会去关注他。
  章玉碗问侯公度:“郑家还有个汉人模样的柔然人,和南朝使者,别把他们放走了。”
  侯公度点头:“殿下放心,山庄内外都被围起来了,他们插翅难逃,瓮中捉鳖便是。”
  施默和周颍还真想跑。
  在侯公度带兵闯进来的前一刻,他们就预感到事情不对了。
  两人原本是跟在郑漓身后的,在察觉情况不妙之后,果断趁着混乱分散逃跑,但侯公度何许人也,在东都山庄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都能快速找到公主等人,慌不择路的周颍很快就被逮住,带到侯公度面前。
  “我是吴王舅舅,你们别杀我,吴王会赎我的,他会高价赎我的!”
  此时的周颍,已经浑然没了不久前怂恿郑漓杀人的阴狠。
  把别人性命捏在手里,和自己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时,他完全是截然不同的面孔。
  “吴王派你来洛阳郑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章玉碗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她提着剑,衣裙半数浴血,神色即使平静,周颍也有种自己下一刻会变成剑下魂的恐惧。
  “周颍,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浪费彼此精力。”
  公主将淌血的剑往前移动,抵在对方喉结上。
  锋利剑锋霎时刺破皮肤。
  周颍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却能感觉到瞬间的刺痛,他变了脸色。
  “你招了,我们皆大欢喜,我也可以不杀你,留着你为质,等辰国来换。但你要是不肯说实话,非要兜圈子,那我杀了就杀了,吴王只是没了舅舅而已,又不是没了亲爹亲娘,他纵有泼天富贵,一个死人也是享用不到的,你说是不是?”
  周颍嘴唇哆嗦,天人交战。
  他没想到自己怂恿郑漓杀人未久,自己就尝到变成猎物的滋味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实在是编不出什么瞎话借口,就算能编出来,未必能瞒过眼前几人。
  “郑家,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吴王殿下,和大辰,从来就没想过郑家能发挥什么作用,无非是想借着他们干的事情,掩人耳目,拖延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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