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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宫夜谭 第129节

  第4章
  裴明淮等人一走回到最外面的那渔村,就见渔民们聚在一起,正把一具死尸自水里拖出来。再看村民个个面色青灰,还有几个眼睛充血,问道:“你们……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死了人了?”
  “大人,有水鬼。”姚兴道,“水下有水鬼,把姚放给拖下去了!”
  吴震只觉得头晕,一会是能飞头的不知是獠是鬼,一会又来水鬼了,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只苦笑道:“说吧,这水鬼是怎么回事?”
  姚兴道:“今日水下平静,我们便下水捞珠子。”
  裴明淮这才明白,那几个汉子眼睛充血是什么缘故,想来是在水下呆久了。一个汉子上前道:“平日我们在水下呆上一阵子,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再像鱼,终究也不是鱼。今儿真是被水鬼给缠上了!”
  吴震道:“究竟是什么水鬼?”
  几个眼睛充血的汉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我们这里的传说,当年有个什么国的国君,打败了,带着残部跑到这里来,船却翻了,那些人就死在这水里面。他们死得不甘心,就变成了鬼,从此到锁龙峡里面的船,都会被他们弄翻,陪他们一起在水下面当鬼。”
  吴震已不知是第几次听这番话了,听得想打呵欠,忍不住道:“那这么多年来,这水下面岂不全部是鬼,你们胆子可真大,竟然敢下水捞珠?”他弯腰去细看那个死了的姚放,只见他脸色紫涨,双眼凸出,吴震叫道:“这……你们确定他是被水鬼弄死的,不是……不是中毒的?”
  “不是,不是,大人,你有所不知。”姚兴道,“若是在水下太久了,也会七窍流血的。我们虽比常人能呆得久,但也不是鱼。他……姚放被水鬼拖在下面了,我们上来后,却不见他,喘了几口气,又下去找。他……他死啦!”
  吴震道:“你们在下面就没看到他?”
  “我们一下水都是各干各的,各找各的,都是精熟的事,哪里会去注意旁人。”姚兴道,“这等事,真是从来没发生过,我们都怕得很……啊,大师,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念几卷经?”
  昙秀一直在旁听着他们说话,这时淡淡一笑,道:“就算念经,若真是有水鬼,也是管不了用的。”朝裴明淮道,“若你师傅在,也许倒是能开坛作法,驱驱鬼怪。”
  吴震也道:“明淮,你师傅可是天师,你就没找他学点儿符咒啊,驱鬼啊什么的吗?”
  裴明淮道:“这是开玩笑的时候么?”
  吴震道:“若是有把桃木剑,倒能试试。”他一语未毕,忽然目光一凝,长剑出鞘,剑尖在水边一顿,道,“这是什么?”
  众人都凑过去看,只见吴震剑尖上平铺了一片花瓣。花瓣粉白,孟蝶道:“啊,这是桃花。”
  “桃花?”裴明淮道,“这一路上,我从没看见过一株桃树。”他话未落音,又见着水流之中又夹了几片花瓣,还有半朵花,这一回大家都看清了,确是桃花。
  见众村民脸色古怪,裴明淮心知有异,问道:“众位可知道,这些桃花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一路走到那山里面,没见过一株桃树。”
  “唉,公子,我们这里有个传说。”姚兴道。吴震叫道:“又是传说?你们这里,到底有多少传说啊?!”
  祝青宁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那个桃花源的传说?”
  吴震的下巴差点吓掉,道:“什么?就是那个桃源?在这里?那,那不是在武陵么,离这里可远去了!”
  姚兴却道:“是,这位公子说得没错,就是那个传说。说是在锁龙峡里面,有个世外桃源。说那处无生无灭,其乐融融。听说我们祖上来到这里的时候,便有些人运道特别好,去了那个桃源,从此就再也不出来了。唉,我们倒也想去,只是,虽说有祖辈传下来的法子,知道锁龙峡里面怎么走,可还是要等天象,那异象据说是百年才能有一回的。”
  吴震恍然,叫道:“你们知道里面的路,是因为你们有祖辈进去过?那为何不曾都留在桃源里?”
  姚兴低头,众村民也跟着默然。祝青宁淡淡地道:“寻得武陵桃源的那个渔人,可也并没留在里面哪。”
  吴震听了他这话,一时间有些茫然,说不出话来。裴明淮问道:“听你们这般说,想来进去也是极危险的事,为何非要冒这个险?”
  一个眼睛充血的汉子叹道:“谁不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是,我们再辛苦,也就只得一餐饭。下去捞那些珍珠,久了谁不是落下一身的毛病。珍珠在这地方可贵重得很,若不按时交纳,官府会来催逼的,我们也快过不下去了。偏又知道马上就会遇上百年一见的天象,我们就商量着去买个人牲,进去试上一试……”
  昙秀摇了摇头,道:“这倒是多出来的事了,若这里没有珍珠,你们想必也不会活得这般辛苦。”
  “唉,有总比没有好。”姚兴叹道,“珍珠细小,总有能藏起来的地方。其实我们这里不算穷的,哪怕是藏下一颗,一村的人分一分,也不是小数,只是决不敢张扬。但……唉,这活儿干久了,人都会短命。”朝地上那具汉子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就算不被水鬼拖下去,也活不了多久,这活儿本来就不能是长干的。我们毕竟是人,不是鱼。可当官的,就当我们是鱼了,不,命比鱼还贱。”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这里的太守是谁?”
  “罢啦,明淮。”吴震道,“你管得了这一处,又管不了天下每一处。此处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之地,当官的没赚钱的营生,附近的坞堡独大得很,总不愿意纳赋税,你要他们喝西北风去么?这些年没什么大的战事,上一回丁零作乱也隔了些年了,抢也没处抢去。既无俸禄,自行寻些发财的路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祝青宁笑道:“即便是有俸禄,怕他们的胃口也填不了,我怕是宁可无俸的好。”
  吴震咳了一声,道:“你就别火上添油了。”
  孟蝶走到水边,只见随水而下的桃花花瓣越来越多。孟蝶伸手抓起一把,疑惑道:“真是奇怪了,难不成里面真的有个什么地方,长满桃树?”
  “姑娘,此地古来便唤作‘桃林’。”姚兴道,“想必是有的,但我们从未去过。大约我们都是些俗人,走不到那处。既是世外之境,又怎能为常人寻到?……”
  祝青宁忽道:“我明白了。我们才来的时候,可是一片桃花花瓣都没看到,现今却越来越多。是不是水流变了?想必确是与天象甚么的有关。”
  吴震道:“天象?这里谁会看的?”看裴明淮,裴明淮道,“看我作什么,我只跟我师傅学武,别的一概没学。”
  孟蝶掌心里托着那些桃花花瓣,看了半日,却道:“各位,你们一心想去那处,是不是到了那处,便再不会过这样的辛苦日子?”
  众村民你看我,我看你,纷纷点头。祝青宁望向裴明淮,低声道:“你信么?这世间真有桃源?”
  裴明淮见孟蝶翻转了手,花瓣便自她手上散下,飘飘地又坠进了流水之中,顷刻间便被水冲得不见踪影。裴明淮缓缓摇头,道:“我不信。若是能被这么多人寻到,那自然也不再是世外之境了。”
  众渔民对昙秀十分尊敬,特别打扫了一间干净屋子请他歇息,孟蝶与祝青宁也跟着去了,有茶喝总比站水边吹风的好。只有裴明淮被吴震拖着去看那具被“水鬼”害死的汉子尸首,裴明淮苦笑道:“我是真心烦,你就让我去坐下来想想行不行?你怎么不去找孟蝶说话,非跑来看尸体。”
  “唉,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吴震苦着脸道,“问她好么?已经问过了,她也答过了。那说什么?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自然不会答。那说什么?聊聊九宫会吗?还是聊聊我办过的案子?”
  裴明淮道:“不说话对坐也好,强过来这里看尸首。”
  吴震绕着那具尸首走了几个圈,道:“这人死得是挺奇怪的。要我说,与其说他是被水鬼拖下去死的,不如说他是在什么地方闷死的。明淮,这锁龙峡,是真的古怪得很,你我真要随这些渔民进去么?你别忘了,他们生于此,长于此,怕也住了百把年了,对这锁龙峡,他们是比谁都熟。我跟泰州刺史相熟,听他说过,这锁龙峡确实诡异,大船不得而入,小船进去便是有去无回,而这里的渔民虽然怕,却敢进,足证他们对这里了如指掌。”
  裴明淮道:“这话不对。若是大船不能进,当年那不知哪国的国君,又是如何会船覆了,尽数死在此?既然载了众多宝物,就算是逃亡,想必人也不少,不可能是小船。”
  吴震道:“你脑子倒也转得快。不错,你奇怪的,我当时也问了。说锁龙峡里面,本来甚是宽敞,可是后来有一次地动,让那峡谷生生地变窄了。那次地动是有记载的,想必不会错。”
  裴明淮皱眉,他是仍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吴震道:“我问你,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主意你拿。”
  裴明淮笑了笑,道:“既入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回。”
  吴震见他主意已定,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去,那就去。我就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只不过,祝青宁必定也要一道,若是动起手来,孟蝶自然是帮他的,我到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忽见山路之上,有一行人快步行来,都穿黄色衣衫,个个身负刀剑,在山路上行得极快。见到这村子,那一众人便折转了过来。
  姚兴本在附近打转,这时过来道:“怎么回事,又来人了!这两日间,怎么我们这儿事都不断?”
  那行人已行至村中,为首一人是个老人,至少也有六十来岁了,但脊背挺直,两眼有神。老者对着众人扫了一圈,笑道:“老夫来问个路。请教各位,锁龙峡离此处还有多远?”
  “这里其实已经是锁龙峡了。”姚兴答道,伸手指着那水,道,“沿着这江一路往上,都是锁龙峡,只是越走越窄,最后会不见天日。”
  那老者道:“哦?这位兄弟难道是进去过?”
  “都没敢走到最里面。”姚兴笑道,“那不是自己找死么?我们虽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渔民,也不敢去找死。”
  那老者道:“能否讨碗水喝?听说这里的江水,是不能喝的。”
  “自然可以。”姚兴忙道,“我们都是自山上汲来的泉水,干净得很,这就去取些来。”
  吴震听他们说到山泉,正想问话,那老者见吴震穿的官服,便拱手道:“这位大人,难不成也是要进锁龙峡的?”
  吴震道:“不是,是这里死了人,死得蹊跷。”
  老者道:“大人怎么称呼?”
  吴震道:“我姓吴。”
  老者一怔,道:“可是那位素有神捕之名的吴尉评?”
  吴震奇道:“我在江湖上还这么有名?”
  老者微微一笑,道:“吴大人不认得我,我可是认得吴大人的。吴大人可还记得,数年以前,吴大人曾经亲手拿了檀山坞一个姓张的,将他下狱,待得第二年便处刑了?”
  吴震哼了一声,道:“原来阁下是檀山坞的张坞主?你那属下仗着自己在这一处的势头,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连好好的姑娘也能抢,难道还不该拿了?”
  老者摇头道:“那不是抢,就是想娶她为妻罢了。”
  “那还不是抢?”吴震道,“人家爹娘都告到官府去了,这都不是抢,那什么才是抢?”
  老者冷冷地道:“我们张家是此地宗主,年年都没短了朝廷的,朝廷却也莫来多事。”
  吴震大怒,“铮”地一声,拔剑出鞘。裴明淮一直在旁听他跟那老者说话,此时一笑,道:“原来这位便是檀山坞的张鱼张坞主,久仰了。”
  张鱼看了裴明淮一眼,道:“这位公子又是何方高人?”
  裴明淮道:“在下想问一问,檀山坞虽跟这里相隔不远,但此处也没甚么值得一看的,张坞主特地前来,总得有点原因吧?”
  “原因?”张鱼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此时来这里的,还不就为了一件事?”
  裴明淮道:“在下实在不知,只是随吴大人一起来查这里的案子的,还望张坞主赐教。”
  张鱼见他说话客气,又看得出裴明淮决非寻常人,也不愿开罪,便道:“咱们都是江湖人,都是多少年的话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是啦,谁不为那些黄金动心啊,‘府库百官之富,天下晏然,莽一朝有之’,天下黄金时年尽收新朝囊中,数量之巨,恐无人能不心动啊!”
  吴震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却一脸若无其事,道:“听倒是听说过些,据传是要等天有异象,潮水全部退下,才能见到藏金。不过,这也只是传说罢了。”
  张鱼又着意打量了裴明淮一阵,笑道:“这传说,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位公子究竟是从何处知晓的?为了这句话,死了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就在去年,那么些有名有姓之人在朝天峡枉自丧命,为的不就是这句话,从公子口中却说得轻飘飘的!”
  裴明淮笑了笑,道:“那张坞主可否赐教,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刚才这位吴大人已经说了,我来自檀山坞。”张鱼笑道,“近有近的好处,多少总能知道些。”
  裴明淮见他不欲吐实,一笑置之,道:“既然如此,张坞主就不必跟这位吴大人论说前事了,吴大人总归是官府的人,若是引官府来了,那没人讨得到好。”
  张鱼冷冷地道:“我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峡口处众官兵的死状,却不知是哪位的手笔?杀的可是泰州刺史的府兵,怕是决然不能善了。”仰头看了看天,道,“这么多人死在这里,刺史再派人来也就是这两日的光景,不知是谁做得这么绝,又这般不虑后路!”
  便在此时,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喂,你带他去哪里?”却是孟蝶。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村民抓了那个少年,一路朝水边而来。那汉子高大黝黑,眼睛发红,裴明淮和吴震都认得那汉子便是那个曾进锁龙峡得过黄金的姚干。
  姚干把那少年重重丢在地上,道:“老是想跑,不如先杀了!反正都是祭神,进锁龙峡再杀,跟在这里杀,也没什么两样吧!”
  孟蝶奔了过来,叫道:“住手!”她衣袖里飞出淡青色的丝线,想拉住那少年拖过来,丝线却中途变了方向,孟蝶回头,那丝线竟像有粘性一样,尽数缠在祝青宁手中赤玉箫上。孟蝶叫道:“放手,他们会杀他的!”
  祝青宁赤玉箫一挥,孟蝶身不由己连退数步。祝青宁玉箫再一展,她的天蚕丝尽数散开。祝青宁喝道:“你还真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少管闲事!”
  孟蝶不敢不听祝青宁的吩咐,只得退了几步,一双妙目就望着裴明淮和吴震。吴震哪里禁得住她这眼神,就想上前,裴明淮横剑一拦,低声道:“你也给我站住,少管闲事。”
  吴震叫道:“这是怎么了?啊?你这又是怎么了?见死不救啊?”
  “别跟我扯,看着!”裴明淮低喝道,“不会有事,看着便是。”
  那少年被丢在水边一块偌大的石头上,那石头色呈赤褐,便似有血浸在里面,久了慢慢沉淀出来的一般。姚干面色狞恶,手里握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对着那少年道:“反正早也是死,晚也是死,现在就杀了你祭神,免得你跑掉,我们四处找你!”
  那少年瞪大眼睛,也不知躲避,姚干一手把那少年按在大石上,另一手就举着匕首对着他脖子砍了下去。
  “叮”地一声,姚干手中的匕首被人击飞了,直插进了大石里面。姚干大惊,回头叫道:“是谁?”
  “是我。”张鱼悠悠地笑道,“这位兄弟,你也不要生气,老夫也不是有意要阻你的。只是老夫也是这附近的人,你们的那些说法和忌讳,我也一清二楚。兄弟你一时气恼要杀这孩子,若是杀了,进锁龙峡的时候又怎么办呢?在外面杀,跟在里面杀,实在是不一样的,兄弟你也心里清楚。”
  此时姚兴等人也奔了过来,姚兴把手里拎的水放了下来,跺脚道:“你也太鲁莽了!马上就是正日子,你现在杀了他,我们哪里再去找个这么合适的,出去买也来不及了!”
  姚干仍然怒气冲冲地道:“居然敢跑,要是再等下去,又跑了怎么办?”
  “不是都教训了他一顿么,想必不敢跑了。”姚兴道,“捆起来,看着便是,还能跑到哪里去了!”
  裴明淮看那少年背上衣衫裂开,脸上也有指印,知道被抓回来后没好过,想必是挨了一顿打。忍不住朝祝青宁看了一眼,祝青宁轻轻哼了一声,瞪了孟蝶一眼。
  张鱼见他们争执不下,便上前一步,笑道:“老夫倒是有个主意,包管这孩子跑不掉。”他咳了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张鱼出手极快,那少年惨叫了一声,双足足踝上各一道细细的血线,血沿着脚背滴了下来。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姚干掐着那少年的下巴,把他拎了起来,道,“你会说话?那一路上你怎么从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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