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他振衣而起,踏雪而行,无数雪花萦绕他身侧,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来者。
然而,在离开庭院前,“白墨宸”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忽然驻足,俯下身看了一眼被刺穿在篱笆上的孩子,右手动了一下,似乎不受控制地抬起,轻轻抚摸过安康的脸。那一刻,他眼神里的金色光芒淡了了一下,流露出一丝哀伤。
雪中之血(7)
“听啊,有一个灵魂在哭泣呢……为了他所失去的一切。”他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心口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聆听着身体深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只可惜,自从你在大火中答应和我交换条件后,契约已经达成。不管如何挣扎,我都要来收回我应得的东西……”
大雪里,他抬起手,将那一对姐弟的尸体放在了一处,轻轻抚摸着孩子渐渐僵硬的柔嫩面颊,喃喃:“不过,既然你如此伤心,我还是愿意替你哭一哭的。”
“白墨宸”在大雪里自言自语,垂下眼睛看着那一对孩子,果然有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划过了他充满风霜的脸颊,还没有流到下颔,便在冰冷的风里凝结成冰。
“满足吧……你看,我以前从来没有为任何卑微的人类流过泪。”他低声对自己说着,将两个孩子抱起,毫不留情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到了井里。两声沉闷的钝响之后,再无声息。白墨宸低下头,看着那一口逐渐落满了雪的枯井,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还想要什么。”白墨宸低声,似乎对自己自言自语,“我知道君临这个云荒并非你真正的愿望,你想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替你达成。”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身体猛然震了一下。
他回手抚摸心口,微笑:“我说对了吧。这是你的梦想,不是么?你本来都觉得今生今世已经失去她了,而我可以替你找到她,你们的缘分远远未断——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如今你可曾满意?”
他在大雪里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连声音都起伏不定,似乎有两个人在身体里激烈地争吵,最终慢慢归于平静,似乎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做出了妥协。
“从此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一起开创一个新的云荒,为何不好呢?”
“如今,你所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已经付完了,你剩下来的所有愿望,我都会替你达成……不,应该说,我们一起来达成!”
白墨宸在大雪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忽然间抬起手,一掌击在了雪地上!
那一击有着骇人的力量,整个院子发出了可怖的颤栗,脚下的大地颤抖着。一声闷响从深处传出,井口忽然间轰然坍塌,合拢,再无痕迹。
连着里面三具至亲骨肉的尸体一起,深埋于地下。
“好了,这里,便是埋葬你过往一切的坟墓。”白墨宸从雪地上站起,放下了压在心口的左手,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喃喃,“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融为一体,走上一条光耀千古、君临天下的道路——就像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琅玕一样!”
“主人!”穆星北跟随在他身后,恭谨回答,“这条路。还有我。”
“呵呵……”白墨宸笑了起来,那一瞬,他眼里忽然有了类似于人的表情——金色的眼眸下,看不到的黑暗向内弥漫,逐渐侵蚀所有的血肉,和原本这具躯体的主人融为一体,“走吧,你跟随的这个主人,将令你名垂青史!”
他大步走着,走出空无一人的村落,在大雪飘飞的荒原里放声大笑,一路行走,黑色的长衣在风雪里飞舞,如同一只张开翅膀临风而飞的鹰。
然而,走着走着,他却猝然跌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白帅……白帅!”穆星北急切地奔过去,将他扶起。昏迷的人没有回答,似乎在一瞬间,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被抽空了。穆星北只看到他手臂上有金色的光渐渐弥漫,如同血液一样沁入四肢百骸,又渐渐消失。
“白帅?”他担忧地低声问,伸出手去触碰对方的额头,发现火烧一样的灼热,几乎烫的令他叫出了声——不,这种体温,简直不是人可以有的!
怎么回事?白帅是忽然间病倒了么?
—
直到一天一夜后,白墨宸才在去往帝都的马车上醒来,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穆星北有一种错觉:白帅的眼睛,居然从中州人的纯黑色,变成了璀璨的暗金色!
“穆先生?你……你怎么在这里?”昏迷的人醒了过来,撑起身体,吃惊地看着侍奉在面前的青衣幕僚,只觉得头痛如裂,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之前中断的记忆,猛然站了起来,失声,“糟了!沧流派来了刺客!他们抓了大娘、安心和安康,我得回九里亭那边去——”
雪中之血(8)
穆星北愣了一下,片刻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这……是怎么回事?醒来的白帅,是完全记不得在大雪里发生的灭门惨案了么?还是说,目睹了这一切的只是他身体里的另一个身份,而他自己,却如同睡了一场一样,对发生的一切毫无觉察?
青衣幕僚脑海里迅速地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那就容易多了……
“白帅,大娘和小弟小妹都……都已经死了。”穆星北眼里含着泪,嘴里说着悲痛无比的谎言,“他们……他们被那群冰夷杀了!属下无能,只来得及将您救出来。”
“什么?”白墨宸脸色瞬地惨白,身体一晃,如同心脏再度被刀刺穿,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璀璨的暗金色,妖魔般闪耀。
“真的?”他压低了声音问,艰涩无比,“都……都死了?”
“白帅节哀。”穆星北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一双眼睛。
“啊啊啊啊——!”许久许久,大雪里才传来压抑疯狂的低呼,宛如一头受伤的猛兽。白墨宸咬着牙,一掌击在车上,整个车厢瞬间裂了开来!
那一刻,穆星北又看到了那双金色的瞳孔。那其中燃烧着愤怒、憎恨和不甘,如同熊熊的地狱烈焰。这地狱的火焰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微笑的影子——是那个在大雪里曾经和他说话的、力量如妖魔的影子。
白帅,此刻和我说话的,到底是你,还是他?
四、分崩离析(1)
当被大山簇拥的九里亭发生着残酷的一幕时,在大陆的另一端,另一个缁衣芒鞋从遥远的西荒匆匆而来,正从息风郡的渡口下船。
那个僧侣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容貌庄严,虽然风尘仆仆,却流露出一股洁净刚健的气息。手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颗都有寸许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异的是既无珍珠的光泽、又无象牙的洁白,黯淡无光,显得有些阴惨惨,和僧侣的风范格格不入。
僧侣到来的时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没有一个人,所以也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因为冷月下水面一道笔直的水箭划过,这个僧侣、竟然是踏着波浪而来的!
“该死,还要继续往东么?”他踏上渡口,皱了皱眉,低头摊开了掌心。
掌心里那个金色的转轮已经暗淡了,仿佛死去了一样的寂静——而不到十天之前,它还日夜发烫,无休止地转动着,令他不得不离开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赶来,星月兼程地穿过了整个云荒。
而三天前开始,掌心的命轮忽然沉寂了,再无动静。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下来,僧侣站在渡口,不知接下来该去哪里,只能低头将手握紧又摊开,努力想要感知到另外一端传来的讯息——然而,却什么都没有了。彼端只是一片虚无,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