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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故地没必要重游

  收到外景地更换的通知时,林乐芒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妙,等看见通告表上的地点名称,她只觉得王宥倩曾经劝解自己的“要小心年轻小孩”这一点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倒不为别的,只说青春妄想恋爱脑都让她很难招架。
  她记得上回明明叮嘱过让陈糖好好专心在工作和学业上,怎么越来越胡闹了。
  节目组的车队行进在林乐芒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她听着经纪人在电话里给她模仿陈糖对着节目组软磨硬泡的语气,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太阳穴。坐在一旁的娜娜生怕她是开窗吹了会儿风在头疼。
  “就,她非要来这里?”
  话音透露了林乐芒此刻的无奈,她也有些奇怪,要改录制外景地这么大的事,节目组竟然让步了,“她经纪人没说她吗,我记得她那个经纪人最近管她管得很多。而且这也没两天,节目组怎么做到的,录制毕竟还要征求许可。”
  “说来也巧,本来另一个组就要在这里拍,节目组听到她说,一开始也没答应,但后来合计了一下,觉得两组来一个外景偶遇还有舆论炒作空间,待会儿今天还有个热搜,也算是宣发前期的预热。你也知道,赵姐那个人管手下艺人,只在乎艺人价值兑现的,虽然陈糖这样有些任性,但她听节目组说比本来设计好的剧本更有话题度,也就随她去了。”
  “等等,你说还有一个组本来就要在这里拍?”
  林乐芒扭头看了一眼道路两边已经对车队投来好奇目光的学生和刚刚驶过的大门上的题字,尽管她总记不住是谁的题字,但那个笔迹她看了四年,再熟悉不过。
  传媒大学鸣水泉校区。
  “是文老师她们组吗?”
  “是的哦,一早就给C组定的是这边,所以许可什么的就不麻烦了。”
  “嗯……我在看台本,还要拍一段在学校里偶遇啊。”
  接过娜娜递来的新台本,林乐芒快速地浏览着,她想了想又问,“C组也在这边拍的事情,糖糖她知道吗。”
  “这我不清楚欸,但就算她提议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肯定是知道了。”
  听经纪人说完这一句,林乐芒脑海里萦绕不去的是上次拍摄的最后,陈糖一边回李韫苇的话一边瞥向文以安的好奇眼神,她当时有些忍不住地把学姐藏了藏,至今还在思考自己是为什么。
  下车后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熟悉,但这初夏的风比当年在读时候感受到的舒服多了。远处围着的小堆人传来骚动的声音,还有一两声在喊她的名字,林乐芒便随着声音的来处,朝人群施施然地挥了挥手。
  很快,陈糖下车跟了过来,远处人群的躁动更甚,但陈糖没有回应。她带着和这个晴朗天气适配的笑容,眼睛里的神色也伪装得很好,载着一层浮在表层的愉悦,让旁人看不透底下掩盖的真实。她俏皮地对着林乐芒打了个招呼:“林老师,故地重游,是不是回忆开始攻击你啦?”
  这倒是没说错,死去的回忆在疯狂攻击她,而且多少都不是很讲得出口。比如她记得自己在一盏路灯下喝吐过,在寝室阳台喝吐过,在刚经过的那片草坪上也喝吐过。另外,她还在开花的白桃树下装模做样地弹过吉他,在音乐喷泉的阶梯上装模做样地弹过吉他,大一不太熟练的时候,被旁边自习室的同学投诉过噪音。她逃过宿舍的门禁,翻过学院楼旁的矮墙,还有某个广场的水池边陶冬朝她缓缓地摇头,崭新的活动室窗台上学姐对她轻轻地笑着。
  这个地方承载了林乐芒的不少回忆,尽管有些单薄,但仍然容易使情绪激荡,所以她很少回到这里。主要是什么呢,她如今常常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她回忆起大学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喝吐的事情,会让她很尴尬。
  尴尬到在这个被问及的当下,林乐芒只能清清嗓子,逃避地笑笑,不愿意接话。
  见她没搭腔,陈糖连忙找下一个话头:“我刚刚在车上还录了一段呢,说了下为什么要选择这边来拍摄,姐姐想不想知道啊~”
  看陈糖这么努力,林乐芒才意识到旁边已经有花絮摄像头开始工作了,她沉浸在尴尬中太久,没能注意到:“为什么呢?是想听我的大学故事吗?我给你讲过啊。”
  她刻意从话语里透出几分亲昵,尽管这说来是假话,林乐芒最多说过自己上课会迟到摸鱼,旧故事里的情节她一个字都没提过。陈糖毫不计较地接过话,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把自己调理好的,显得稳重了不少:“姐姐的故事悄悄和我说就好啦。但至于我的原因嘛,那当然要等到节目播出的时候,姐姐自己去看啦~”
  说完她调皮地做了个wink,角度让摄影机捕捉得恰好。陈糖的人设一直是甜酷辣妹风,主打的就是舞台帅气笑容阳光,她的粉丝特别喜欢叫她“妹妹老公”。林乐芒一直觉得陈糖对这个度把握得挺好,粉丝舞的甜心小狗人设还蛮贴本人。
  花絮的部分需要两个人自己想对白,要稍微花点心思,反而是正片拍摄简单许多。她们选了一首女歌手唱的关于懵懂青春的歌,节目组原本是打算让她们去书店拍摄的,但这样的歌太庸常,去到哪里都很难不适配。
  林乐芒陪着陈糖顺着脚下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往导演指定的那栋教学楼走去。她心里清楚为什么会选择那里,那栋楼侧墙爬满一壁的爬山虎,繁盛的夏季里藤须甚至会试图从窗户的罅隙探入室内,侧门伸出的拱廊上屋檐瓦当破碎,映着两旁枝繁叶茂间零落的光影,安谧得像有故事沉睡。
  那里从她入学的时候就一直是情侣们的重要爱情基地,时常能遇见有成双成对的在相拥热吻,或者靠在一起说悄悄话。今天大概是不行了,节目组预定的拍摄点都清了场,只在移动的场景里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氛围,专门安排了一定数量的学生路过。
  据台本上写的剧情线,她俩这一组会在抵达“爱情小长廊”的时候遇到本就应该在此处拍摄的C组,然后双方要为这一拍摄点彼此争取一下,做点考验搭档默契度的小游戏,先打成平手,再加赛一轮,最后她俩输给对方。
  这种巨细靡遗的安排让林乐芒兴致缺缺,她只想着快些和文以安碰面,刚才临下车时给对方打电话没有人接听,她前两日有通告要跑,没能和学姐见上面,今天下班后想着和她一起回去。
  再加上,林乐芒知道,学姐并不愿意回到这个校园。
  摄影师跟着她们绕过拐角的一间小亭,在前方修建整齐的灌木缺口处,镜头和林乐芒的目光一起定格到从小径中走来的文以安。下一秒她的注意力被右臂忽然加重的力量带走,陈糖抓住了她的手肘,幕前的营业笑容没有从她的脸颊上褪去,她迅速将前一秒的走神抹走,摄影机的红点仍然亮着,她还不能从设定的台本里出戏。
  只是一切有些巧合,所以记忆涌来得过分,林乐芒当初第一次遇到文以安也是在同样的地方,那时她绕过小亭,看到有一个人从色彩不一的月季花丛中出现,甚至于视线的角度和方向都完全重合。
  跟组导演终于叫停了目前的拍摄,和碰上的另一组沟通起来。走过去时,林乐芒看见搭档的男生又给文以安鞠了好大一个躬,然后转身马不停蹄地就冲着陈糖跑过来,一边大声地招呼着,也没顾得上身后想要阻止他鞠躬却没来得及的文以安。年龄相仿的两个小爱豆熟络地碰碰拳,像是多年好友一般。更奇特的是,摄影机灯一灭,陈糖似毫不留恋一般把自己撂在了一旁。
  但林乐芒没空探究,她上前替文以安抚掉了落在肩头的一片碎叶,对方没有皱眉,可本应蹙在眉间的情绪落在了眼里,她问道:“学姐,你怎么答应了回来这里?”
  “因为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推脱。”
  文以安回手拍了拍林乐芒的肩,方才那一秒钟,她眼神里夹杂的情绪消散了,反倒是安慰起林乐芒来,“别皱着眉头,其实没什么。工作的事,没必要矫情。”
  “嗯。”
  仍是有些不情愿地应声,林乐芒伸手摸了摸一旁枝头刚结上的花骨朵,“那你那位老师知道你今天来学校,没要求你去看望她吗?”
  文以安循着她伸手的方向,用指尖轻轻拨弄花蕾上初绽的红粉色,笑得无奈:“本来逢年过节都是要去拜访的,今天也报备过了,刚好老师不在学校,所以不用去。”
  “哼,以前骂老学究做派,现在都端着学阀派头。”
  林乐芒说话时,手下一用力,险些将刚摸过的骨朵掐下来,幸好文以安的手就在她旁侧,连忙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小点声。又不是家里。”
  这时跟组导演的讨论终于结束,跑过来把几位艺人聚到一块儿:“各位老师们,我们就在这个小亭子这边拍摄预定在琢玉廊拍摄的段落,之后C组就往琢玉廊去,咱们A组就转场敏行楼。”
  林乐芒笑了一声,她还站在文以安的旁侧,便轻声和她念叨:“我都忘了那个长廊有名字,这名字乍一听上去有点色情。”
  “是雕琢的琢,不是啄人的啄。你是在那里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了吧。”
  文以安好笑地瞪了她一眼,眼神软绵绵的,使得林乐芒挤满回忆的心里被灌进了一股氢气,轻飘飘的,又害怕接近爆炸极限。她捏了捏自己的耳钉,语气也浮了起来:“回忆嘛,学姐你知道的,潮水一般,我真的很难静心。”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文以安已经知道她脑子里想起了些什么,轻柔的瞪眼转成一句低声的笑骂:“你静静心吧,这么多人。”
  但林乐芒似乎就在等着被骂这一句,她转头刚好是对方的耳边,凑近了悄悄地说:“那我就努力静到下班。”
  说完林乐芒重新回到A组这边,笑得花枝招展地和助理要水喝,搞得娜娜差点准备把手里的保温杯变成照妖镜把她给收了。
  而比起她俩,小爱豆们聊得更加起劲,一直到快开拍了才匆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在节目组设计的游戏桥段里,林乐芒和文以安都是负责安定地搭腔的角色,两个小孩才是负责活力的部分。拍摄下来,与其说是比拼两组搭档的默契,不如说陈糖和小男生两个人默契十足,流畅地将台本上的一大段拍摄完成,顺利得像谁在赶时间一样。
  不管是事出反常,还是职业素养,反正这样的拍摄进度让节目组很满意,能早下班是万千打工人心头最朴素美好的心愿。
  两组分开后去往敏行楼的路上,陈糖依旧保持着镜头前面面俱到、镜头后沉默不语的状态,林乐芒自然意识到了,她打算不动声色地应对,安静地等着看陈糖在憋着什么。因为除却不寻常的态度以外,她还注意到对方先前在亭子里坐着时不自觉地抖了几秒钟的腿,仿佛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嫩猎手,忍不住想为自己设计的陷阱提前庆祝。
  就在林乐芒还在思考时,她隐隐发现她们走过的路有些不对劲。并非是古怪的意思,只是敏行楼这个名字在她的记忆里毫无存在感,她以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地点,自己忘了就忘了。但脚下的路却越发熟悉,不只是在这里念过四年书的那种熟悉,而是差不多每天都要走过一遍的熟悉。
  她一抬头,发现前方树冠遮挡的远处,那栋熟悉的、鸣水泉校区内为数不多的新式楼房正伫立着。那栋楼刚落成时是以传媒大学第一任校长的名字命名,没想到在她离开学校后改了称呼。敏行楼的五到九层是一系列设备完善的录制演播厅和后制中心,所以投入使用后,广播社的活动室便挪到了这里。
  就是在那间活动室的那个午后,林乐芒看到在阴云低压的窗台上,文以安颊边无声滚落的一滴眼泪,而后回忆里云层如幕布般被忽地拉开,等在其后的日光争先恐后地洒落在学姐光洁的脊背上,可欢愉前她眼中盛着的泪早已消散,如同升上了毫无波澜的平流层,除了风会吹过外,什么也没有。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学姐至今也没有给她讲过缘由,林乐芒只知道和那位陈教授以及她组里带着的学生有关,但那之后学姐的学业和工作都因着陈教授学生的名头顺风顺水,她也不知道过去能发生过什么。
  敏行楼是一栋天井式建筑,回字型庭院被设计成玻璃封顶的温室,栽种着山茶、红叶李、垂丝海棠,刚开的花和凋落的花交杂在一起,明媚的阳光被过滤到地面时只剩下四散的光斑。林乐芒抬起头来,光斑恰好落在她的眼睑上,涂抹着睫毛膏的长睫撒下唯一的阴影,她的脑海里那场莫名其妙开始的餍足狂欢便再也无法停止播放。
  完全不能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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