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客栈规模挺大,上下共四层楼,楼外以高墙围住,偌大的院里停满了车马,仅留出一条供人往来通行的石板小路横在中央。
  店小二问明来意后,骚首笑道:“这可不巧了,您几位也瞧见了,人来人往的,眼下只剩两间房了。”
  元月回眸扫视一圈,曹平、缀锦身后垂手站着四个小厮、四个丫鬟,脸色茫然。
  元月啧了声,用胳膊撞了撞杜阙的手肘,微微埋怨:“你为何不提前安排?两间房,十多个人,打地铺都打不下。”
  杜阙一脸坦然:“你跟丫鬟们去屋里睡,我领小厮们在外头凑合一晚。”
  “那怎么行?”元月脱口而出,“就你那身子,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还是我去车里将就将就吧。横竖明儿上山走一遭就回了。”
  杜阙不依,元月坚持,气氛渐渐陷入僵局,忽而楼梯处传来一个声音:“殿……三省,弟妹,你们俩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儿,莫非又吵架了?”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探出一张笑眯眯的俊脸,缀锦“咦”了声:“那不是孙世子吗?好巧。”
  孙瓒对万众瞩目的现状颇为满意,挺直腰背,翩翩下楼。
  小二有幸听过这位混世魔王的事迹,忙点头哈腰问好:“世子爷好。”
  孙瓒微笑颔首,算是回应,小二识趣退到一边给他腾位子,孙瓒自然站过去,对杜阙、元月道:“你俩也别互相推来推去的,我那儿有两间上房,宽敞得很,只住着底下三两个人,就让你们带来的人过去对付一晚得了。”说着,交代小二:“你带他们上去,再告诉伙房做些小菜送过去。”
  小二无有不应,引众人往楼上去。
  曹平不动作,缀锦暗暗白了他一眼,用力戳戳他的胳膊,曹平后知后觉,忙跟着上楼。
  不经意的举动,令孙瓒的目光为缀锦的背影停留了几息,元月心中郁闷,这人怎么跟阴魂不散似的,去哪儿都能遇上?
  “世子,殿下奔波了一日,想来也乏了,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元月尽量把话放客气。
  正好杜阙也懒得搭理孙瓒,去柜台前付了房钱,取了钥匙,便要撇下人上楼。
  “不是,我好歹帮了你个大忙,你就这么走了?连句感谢都没有?”孙瓒追到楼梯口,表示抗议。
  杜阙目不斜视:“谢了。”
  元月驻足,低眉敛眸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天色已晚,世子也早些休息。”
  目送二人双双离去,孙瓒自觉意兴阑珊,去外头望了会儿月亮便回屋洗漱去了。
  房间在二楼拐角处,两间紧挨着,元月选定靠楼梯的一间,从杜阙手里抽来钥匙,打了哈欠转开锁头:“明儿见。”
  “……阿月。”
  杜阙突然叫住她,她强忍着倦意,侧身回看他:“作甚?”
  星眸浅浅染着笑意,他缓缓说:“明天见。”
  困意难抵,元月敷衍牵唇,拖着双腿进屋,摸黑仰面卧倒在榻,意识坠入混沌之境。
  然她不知,一墙之隔的杜阙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元月揭开眼皮,懵懵然片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遭了,忘记给杜阙准备生辰礼了!
  他心眼跟那针鼻儿似的,倘若得知,少不了折腾。
  烦乱地抓了两下头发,元月耷拉着脸思考对策。
  这回出来只带了必需品,换洗衣裳、首饰什么的也都一一精简过,根本找不出多的敷衍过去。
  对了!
  她忙翻下地,拿起衣桁上搭着的衣裙,往腰间摸索着,俄而,一个绛色贝壳状的香囊躺在手心,上绣着一只兔子和一轮明月,兔子正仰头望着月亮,做工一般,但剩在灵动。
  捧在手心略略观望的功夫,一股子草药的清香钻入鼻腔,使得焦躁不安的心情暂得缓解。
  此物是去岁中秋在街上闲逛时买来的,那天夜里吃过团圆饭后,她闲得慌,便偷偷拉着缀锦溜出府去外头透气,刚好路过一个专卖各式香囊的小摊,偶然一眼,这香囊引起了她的注意,遂花了几百文买下来。
  因喜爱草药那股独特的味道,她特意将自己配制的几味草药捣碎,放到香囊里头,隔一段时间再再换不同的配方进去。
  想着换季易感风寒,前两日便换了新的,有桔梗、陈皮加少量的甘草,虽光靠闻味儿远比不上喝药有用,但到底算个安慰。
  而杜阙近来断断续续咳嗽着,这香囊也能称得上“雪中送炭”,简陋了点也无妨,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梳洗完毕,元月随早在走廊等候的杜阙一道下楼,那孙瓒正翘着二郎腿倒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二郎腿也不放,睁眼对她二人咧开嘴打招呼:“醒啦?来坐,早饭马上送来。”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默默坐过去。
  “你俩别坐那么远啊,挨着坐多好。”
  孙瓒对二人面对而坐的行为有些不满,拿手比划着杜阙身边的位子,元月没法子,换了地方。
  “兄弟,你夜里熬鹰去了?”
  小二托着盘子过来,孙瓒微微斜过身子,待得饭食布好,孙瓒撂下二郎腿,凑近杜阙,盯着他的脸细细瞧了瞧,啧啧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不当讲就别讲了。”杜阙没好气打断。
  孙瓒笑笑,不以为意:“为了你的身子考虑,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眼风不着痕迹扫过元月,“年轻人,还是得节制一些啊,否则日后追悔莫及。”
  杜阙当即黑了脸,抬腿蹬了一脚孙瓒,孙瓒没防备,险些连人带椅子栽倒:“国公爷还是太仁慈了,依我说,区区一条腿怎么够,该两条腿都打断才是。”
  元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自觉丢脸,孙瓒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吃着,含糊揭过这篇儿。
  水足饭饱,几人结账的结账,牵马的牵马,孙瓒无事可做,刚巧看见元月背靠一棵大槐树,满脸兴致缺缺,便移步过去搭话:“弟妹,方才饭桌上失言,莫怪才好。”
  他不提这事,她都忘了,她大度一笑:“不会。”
  惜字如金的回答,摆明了不愿与他多言。
  孙瓒生来多话,自然不会由着场面冷清下来,遂学着她的姿势靠上树干另一端,悠悠道:“弟妹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三省,是真情还是假意?”
  混迹情场多年,孙瓒如何看不出元月与杜阙之间微妙的关系。
  杜阙每每望向元月,元月不是佯装不觉,就是刻意躲开,即便侥幸对上视线,眼里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疏离。
  两人完全没有新婚夫妻之间那种你侬我侬的感觉,更像闹掰了还得小心翼翼做戏不让旁人瞧出端倪的“假夫妻”。
  “世子何故有此疑问?”元月巧妙藏起眸间的惊疑,含笑反问。
  孙瓒微微侧目,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三省他是个痴人,总是做十分说三分。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既做了他的兄长,便免不了多说一句。”
  他难得正色起来:“我不求你能放下芥蒂一心一意对他,只盼你能善待他几分。”
  “他走到今日,不容易。”
  元月默了许久,沉声道:“殿下能有世子这样一位知心友人,是他的福分。”
  她倒有些好奇,杜阙是怎样与这位混世魔王凑到一块,还得了他的青眼相待的了。
  好似觉出她的想法,孙瓒挑眉道:“别想歪,我这人天生反骨,越受人欢迎的我越瞧不上,反倒像三省这种不招人待见的,我乐意多说两句,毕竟我在世人眼里也是个瘟神。这就叫志同道合。”
  元月纠正他:“应该是臭味相投。”
  于她这不留情的贬损,孙瓒不气不恼,而是朗声笑道:“甭管臭味相投还是志同道合,三省这个兄弟,小爷我认定了。”
  正说着,杜阙牵马迎面过来,冷冷瞪了眼满脸灿烂的孙瓒,二话不说拽着看好戏的元月扭头就走。
  被带着走出去几步,元月回头,只见孙瓒耸了耸肩,边挥手边朝她比口型,仔细分辨一番,当说的是:山上见。
  嫌弃地撇撇嘴,元月转身,却见余光中多了道灼热的视线。
  “阿月几时和他这般相熟了,我竟不知。”前行的脚步突然顿住,耳畔响起幽幽的诘问。
  元月莫名心虚,垂着头思考如何作答。
  “怪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说笑了。”
  脑海里顿时浮出一张幽怨委屈的脸,她舔舔嘴唇,皮笑肉不笑回应:“你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上上回在东市口不告而别,上回宁愿咳嗽到夜不能寐也不肯喝药,这回又整这出阴阳怪气的话……这心眼也忒小了。
  “又”字仿佛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冷笑两声:“阿月开心就好,我不生气……况且我有什么立场生气。”到后面,她竟听出些悲凉来。
  元月无奈一笑,心也不虚了,大方抬头凝视他赌气小媳妇似的脸:“对,你说得对,既不生气,那就走吧。大家都等着。”
  她才不惯这臭毛病,分明没什么,搞得跟她做错了一样。
  他有今天不易,他有理他委屈,她还为动不动看脸色一肚子气呢。
  想当初勉之哥哥才不会甩脸子给她瞧,更不会……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心头酸涩难忍,元月怕再待下去露出破绽,遂强颜欢笑甩开他的手,快步而去。
  倩影远去,渐没入翠色,杜阙垂眸定定看着腕间的红绳,一点点抽去气力,那攥到发白的拳头舒展开来。
  他轻抚几下马儿的头顶,似是狠厉似是释然地勾起了唇角,纵身上马,扬尘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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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平安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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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客栈离兰因河尚有四五里路,缓行了近半个时辰,碧青的河面映入眼帘,放眼望去,不见尽头。
  元月虽活泼好动,往日也只在城里活动,这般壮阔的风景也是头一回见,不免稀奇,马车一停住,便跳下去一睹为快。
  微风渡水拂来,带来丝丝潮气,合眼屏息,涓涓水流声擦过耳畔,清脆而动听,身处其间,内心的躁动不安渐渐平息,整个人无比舒适。
  情不自禁转了个圈,元月尽情感受和风沁入每一寸皮肤的通透感,随之心念一动,她睁眼将双手围住嘴巴,向远方呼喊:“好美啊——”
  彼时杜阙刚安顿好马匹,恰闻这一声荡气回肠的呐喊,他微微愣神,身体却已走出一箭地了。
  曹平欲跟,后来的孙瓒及时叫住:“你这小子,一点儿眼色都没有,怪不得俩人相处着别别扭扭的,敢情是你小子碍手碍脚的横在里头。”
  无端被数落了一顿,曹平脸红了大半,陪笑:“世子爷说得是,奴才记下了。”
  默默围观的缀锦望见远处踏马而来的倩影,高高挥着手臂:“郡主!”
  孙瓒勒住辔头回望,一抹飞舞的赤影猝不及防闯入眼底,孙瓒一时看痴了,浑然不觉杜衡已奔来,也已翻下马与缀锦寒暄。
  气喘吁吁的仆从赶到,打杜衡手里牵过缰绳,待要马鞭时,杜衡摆摆手,随手将马鞭别在腰间,继而环顾一周,才问:“阿月人呢,怎的不见她?”
  缀锦朝河边并排站着的两个背影使使眼色:“同殿下一块儿赏景呢。”
  杜衡循着看去,果见岸边一浅一深、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站立,她一面笑一面点头:“好事,阿月总算想明白了。”
  不消多言,在场几人皆知杜衡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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