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素玉去牵赵佑泽来的时候,赵佑泽才刚醒,婢女还在为他宽衣,因此耽搁了一些时候。
  等两人过来时,嘉善已经开始抄写经书。
  赵佑泽虽不能见物,但是章和帝不可能真让他做个大字不识的人。且不说他是章和帝与皇后唯一的嫡子,即便是个庶皇子,也没有胸无点墨的道理。
  因此,赵佑泽有单独的先生教,而且也会写字。他的那手字,写得还极其漂亮,只是相比健全的人,他花费的时间总要更长些罢了。
  “阿姐已经开始了吗?”赵佑泽被素玉牵去嘉善身边,他耸着鼻子在书案前闻了闻,“我闻到了墨香味儿。”
  嘉善见他伸着脑袋,恍若一只小奶狗,不由好笑道:“以后,我要是不小心丢了东西,便找我们元康来。我看你这鼻子,比什么都好使。”
  赵佑泽嘟着嘴,闷闷不乐道:“阿姐拐着弯儿骂人。”
  嘉善莞尔。
  她示意素玉几个下去,小心地抱了赵佑泽在旁边的木椅上坐好。因为是要抄经文,所以赵佑泽带了自己专属的书、纸和笔。
  他先小心地摸了摸经文上的字符,才开始下笔。拿笔的姿势,同旁的人比起来,亦看着要更别扭些,写完一个字以后,总会去摸摸下一个字的构架,方才能继续。
  嘉善看着胞弟,总觉得心里很酸。
  她的阿弟,当真要一辈子都这样吗?
  嘉善心里一恸,她暂时放下毛笔,侧过头去静静地观察了赵佑泽一会儿。
  见赵佑泽始终专心致志地,嘉善不由略低了头看他,她放轻声道:“假如有一天,元康能看见了,都会想要做些什么?”
  赵佑泽面前的白纸上,已经磕磕巴巴地写好了开头的三个字。听到嘉善的话,他明显微怔了一下,片刻后,他单手托着下巴,晃荡着腿道:“如果我能看见,也许就不能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嘉善愣住。
  赵佑泽松开笔,换成了双手抱下巴,他慢慢放低声音,语调平铺直叙:“教我读书的徐先生告诉过我。我虽然是嫡皇子,可父皇不会立我为太子,因为我有眼疾,即便我占着嫡出大义也没用。”
  “父皇如今,并不把我当做皇位继承人来教导。他可怜我,所以愿意放我跟阿姐出来玩。但我要是能看见,父皇势必会重新考虑立储的事情。或许,他一样不会选择我,但是,他也不可能再顺其自然地立大皇兄,舅舅家不会允许,文武百官也不可能轻易同意他废嫡立庶。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我是没有机会,再跟着阿姐来观里了。”
  赵佑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不禁让嘉善倒吸了口凉气。
  嘉善低头看他。
  赵佑泽年少的脸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比起嘉善,其实赵佑泽更像当年的皇后。他的五官秀气,因为瘦弱,容色稍显苍白,那双漆黑的眼珠不含光亮,却显得十分单纯清澈。
  嘉善的视线,此时动也不敢动地打在他身上,她嘴唇微抿:“这些话,都是徐先生教给你的吗?”
  赵佑泽摇头:“他只告诉过我,由于我看不见,所以不能被立为太子。剩下的话,是我自己推出来的。”
  嘉善看赵佑泽的眼神有些深,她沉默了一会儿。
  赵佑泽却笑了笑,不以为意道:“阿姐不用紧张。我的眼睛如果能好,我想要去争皇位,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父皇仅我一个嫡子呢。”
  嘉善差点没忍住要去捂他的嘴,她道:“元康与别人说过这话吗?”
  “没有。”赵佑泽道,“我知道是不能说的,除了阿姐。”
  “这世上,只有阿姐是我能完全信任的人,”赵佑泽唇角微扬,“其实我偶尔还会庆幸,假设我生来能看见,那阿姐与我,或许也就不会这么亲近了。”
  第011章
  听了这话,嘉善没有再开口,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赵佑泽。
  难怪……难怪上辈子,元康的眼睛尚未复明,庄妃就那么急着斩草除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连她都会讶然阿弟的聪明剔透,何况是不能容人的庄妃!
  是她不该一直把元康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来看待。她的阿弟,除了目不能视以外,本就拥有一切和赵佑成较量的资本。
  只要,他能看见。
  嘉善心下一凛,她蓦然低头,在赵佑泽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赵佑泽的耳尖微微泛红,他不好意思地擦干净脸,赧然道:“阿姐这是干嘛。”
  嘉善笑道:“阿姐只是觉得,元康比阿姐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嗯。”赵佑泽竟然毫不谦虚地受了,他咧着嘴说,“徐先生也这么说过我。不过,他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蠢不要紧,聪明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这位徐先生,是裴家举荐过来的人。家世清白,才学品性都没得挑。有裴家的这层关系在,他必然是向着嘉善与赵佑泽的。
  只是嘉善不知,原来徐先生不仅教赵佑泽读书,还与他谈了这些。
  看来她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徐先生。
  嘉善摸完赵佑泽的小脑袋,微微用力地按着他的肩头:“徐先生说得对。这些话,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我也只当今日没问过你这个问题。”
  赵佑泽“哦”了一声,颔首道:“我明白了。”
  嘉善松开他,赵佑泽便又拾起笔,一边摸着字,一边抄经书。
  嘉善却没心思继续写了,她双瞳里的神色郑重。
  对于这样的阿弟,嘉善甚至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能保佑表哥尽早找到那位孔神医,否则,她和元康,迟早还是朝不保夕。
  自从章和帝向安国公过问了展少瑛的婚事以后,展少瑛在通政司任职时,旁人看他的目光,便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这些视线里,有嫉妒嘲讽、也有友好奉承。其实,能在通政司有一席之地的,都不是简单的人。通政司虽然不属六部,但是却掌管着帝王身边的枢密奏章,是个绝对有油水的好去处。
  展少瑛听祖父提了,陛下可能有将大公主与他赐婚之意。展少瑛没有见过大公主,只是知道,大公主嘉善年方十五,小他两岁,一向最得帝王喜爱。
  母亲先前还说过,虽然四殿下不能即位,但是有先皇后和裴家的面子在,四殿下的封号和封地想必也不会太差。大公主是今上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四殿下的亲姐姐,一增一损,既然陛下对四殿下有所亏欠,那自然会厚待大公主。毕竟公主只是个女孩儿,再看重她,也无关国本。
  所以啊,虽然这事儿还没最终定下来,但对于同僚们的目光,展少瑛却已经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即便四叔展岳是父辈里,如今官职最高的那位,可一个庶出就限制死了他的身份。
  展少瑛的父亲已经被立为世子,等将来祖父故去了,父亲袭爵,而他,则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安国公世子。安国公世子爷配大公主,不正是一桩门当户过的好婚事吗?
  展少瑛觉得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好比父亲袭爵,好比他尚主。
  这日下了衙,展少瑛与几位同僚告别后,方才回了府里。适才,同僚们请他去“芳雪楼”坐一坐。这芳雪楼是个听曲的地方,专为贵人服务,里头养了不少伶人。
  说干净也干净,说腌臜也腌臜。
  前几日祖父才为了他要尚主,遣了他房里的通房,展少瑛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关头顶风作案,自然一口回绝。
  他是也觉得奇怪。通政司的同僚们平日里是最会看人眼色的,怎么明知陛下有让他尚主之意,还想了这等歪点子出来。
  虽然奇怪,可到底没有在心里成疑。
  因为回府以后,张氏身边的大丫鬟便将展少瑛找了去,张氏另吩咐给了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张氏道:“过两日,你妹妹回来住对月,想必姑爷也是要跟着来的。她才新婚,家里人,还是到齐了比较好。”
  展少瑛不笨,听到这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小叔展岳。
  展少瑛眉头紧锁道:“我听说四叔最近不在宫里,护着大公主和四殿下去了长春观。”
  “是啊,”张氏笑了笑,她取了一个帕子来给展少瑛擦额上的汗,“他是都指挥使,权力大,派头也大。派一般的奴才去请他,只怕没用。”
  “你毕竟是他侄儿。你去找他,这个面子,他或许会给你。”张氏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微笑。
  展少瑛有些吃惊:“孩儿亲自去请四叔吗?”
  在展少瑛的印象里,他父母都是不太喜欢这个小叔的。即便是妹夫陪着妹妹回来,四叔不在,其实也无关紧要,何必让他亲自去请。
  张氏笑吟吟地看着他:“对,你亲自跑一趟。你四叔不是在守着大公主嘛……”张氏轻轻咬紧了“大公主”三个字。
  展少瑛这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长春观的真正目的。自从知道或许要尚主以后,他对大公主多少也存了些少年慕艾的心思。现如今既然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见到大公主一面,他自然低头应道:“是。”
  张氏遂一笑,又请他在自己房里喝了碗鸡汤,才放他回去。
  然而,展少瑛一走,张氏身边的大丫鬟迎春却忍不住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唐突了大公主,反而惹大公主厌烦?”
  张氏武断道:“不会。”
  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有信心。
  展少瑛的外貌虽不若展岳那般打眼,但也是英姿飒爽。不比那些不哓事的纨绔子弟,展少瑛自幼爱读书,有安国公府做庇佑,还有五品官职在身。
  哪怕如今陛下流露出了不止青睐安国公一家的意思,但是张氏一直觉得,凭他儿子的本事,大公主日后必定花落自己家。
  让展少瑛往长春观走这一遭,一是想让他看看大公主的模样,二呢,也是想让大公主看看他的模样。
  至于三嘛,张氏笑着喝了口茶。
  三,是为了让展岳知道。只要展少瑛尚了主,安国公府的爵位,日后是绝不会落到他展砚清身上去的。
  老国公爷不允许,陛下更不会允许!也省得他老在她面前摆他那金吾卫的官威!
  张氏越想,心里越舒坦,她哼了首小曲,在迎春的服侍下,悠哉悠哉地去软榻上,躺着歇息了会儿。
  第012章
  相比起张氏和展少瑛的规划筹谋,嘉善在长春观里的日子则要清静安宁多了。自从与赵佑泽进行了一番触目惊心的谈话后,她便有些魂不守舍,恨不得能即刻看到裴元棠拎着孔神医到她眼前来最好。
  可惜,天不遂人意,裴府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传来,嘉善也只能被动地继续等待。
  这日午后,天微微飘起了小雨,嘉善就没让赵佑泽来房里抄经书,自己捧了一本《银海精微》,坐在榻上看。
  素玉进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公主正埋首于书案前,她上前去添好茶,笑说:“殿下这是打算自学成才,亲自为四殿下看眼睛吗?”
  《银海精微》是一部与眼科有关的医学著作,嘉善不过是今早去汝阳长公主那儿请安的时候,见到了,所以才顺手借了来。
  她笑说:“医书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成的,就算我全看完了,也不过是学个囫囵罢了。”
  “没有个十年功夫,只怕是做不成大夫。”嘉善随口笑言。
  两人正说着话,丹翠却也进来了。她素来是个知礼的人,见素玉在,她向嘉善行完礼后,还轻叫了声“素玉姐姐”,素玉对她还以一笑。
  丹翠方才道明来意:“殿下,展大人来了,正在院子外等着呢。”
  嘉善看了眼窗外。
  院子里还下着毛毛细雨,朦朦胧胧地一片。
  展岳这时候来干嘛?
  嘉善道:“请他进来。”
  丹翠应声去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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