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密

  马辛用他修长、强壮的手指缓慢而仔细地搞直曲形针。“抓紧他的头,杰克,”他对站在哈尔斯蒂德身后的人说“请紧紧抓住他的头。”
  哈尔斯蒂德明白马辛想干什么,于是开始尖叫起来,杰克兰格雷的大手紧紧抓着他的头,使之一动不动。尖叫声在废弃的仓库回荡。巨大的空间成了一个天然的扩音器。哈尔斯蒂德听上去就像一个歌唱演员在首映式前夜练嗓子。我回来了。
  ——乔治斯达克:马辛的方式
  第01章泄密
  一
  五月二十三日的大众杂志很有代表性。
  封面是一位摇摆歌星的照片,这位歌星因为藏有可卡因和各种麻醉药而被关进监狱,本周他在牢房中上吊身亡。杂志里面是通常的内容:内布达斯加州荒凉的西半部九宗未破的性谋杀案;一位健康食品领袖因猥亵而造毒打;一位马里兰家庭主妇种出了一个很像耶稣雕像的南瓜——这是说,在一间昏暗的房间你半闭眼睛看它时,它才像;一个跛脚的、半身麻痹姑娘学习跳交谊舞;一宗好莱坞离婚案;一宗纽约社交界婚事;一位摔跤运动员从心脏病中恢复过来;一位喜剧演员在打一场金钱官司。
  还有一篇报道,内容是有关犹他州一位企业家在推销一种新玩具,名叫“你妈妈!”这种玩具看上去像“可爱(?)的丈母娘或婆婆”她里面装有一个录音机,能够说诸如:“亲爱的,他从小到大,我家饭菜从不是凉的”或“我来跟你兄弟住几周时,他们从不给我脸色看”之类的话。最可笑的是,如果你要这种玩具说话,用不着去拉她背后的绳子,只要使劲踢这该死的东西就行了。“‘你妈妈!’里面添满了软物,保证不会破裂,也保证不会划破墙壁或家具”发明者盖斯帕德威尔摩特先生骄傲地报道说(报道中偶然提到,他曾被指控逃税——后来这一指控有取消了)。
  再这本美国主要的娱乐和知识杂志的第三十三页上,第一幅图片是典型的大众式风格:有力、简洁而尖刻。上面写到:传记。
  “大众杂志喜欢开门见山。”泰德对他妻子丽兹说,他们俩正坐在厨房桌子边,一起第二次读那篇文章“如果你不喜欢传记栏,那么你就去读灾难栏,读有关内布达斯加州姑娘被谋杀的报道。”
  “当你认真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就不觉得好玩了。”丽兹波蒙特说,接着,又自我否定似的用手捂住嘴咯咯笑起来。
  “不是非常滑稽,但肯定很古怪。”泰德说,又开始翻那篇文章。同时,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摸着额头上一块白色的小疤痕。
  像大众中的多数传记一样,这篇文章的文字多过图片。
  “你对此觉得遗憾吗?”丽兹问,一边侧耳倾听隔壁的双胞胎有什么动静,但他们到目前为止仍熟睡未醒。
  “首先,”泰德说“不是我做的,而是我们做的。记得吗,我们是密不可分的!”他敲敲文章第二页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中,泰德坐在他的打字机旁,滚筒上还卷着一张纸,丽兹正把一盘巧克力糖递给他。纸上写的是什么,无法看清。但这无关紧要,反正都是摆摆样子而已。写作对他来讲是艰苦的劳动,有人在一边看他就无法工作,如果这个人是大众杂志的摄影师,那就更不可能了。对于乔治可能容意些,但是对泰德波蒙特就非常困难了。他写作时,丽兹从不靠近他。她连电报都不会拿给他,更不用说巧克力糖了。
  “对,但是——”
  “其次”
  他看着他俩的照片:丽兹拿着巧克力,他抬头看着她。他俩都在咧着嘴笑。这种笑容看上去很古怪,显得有些做作。他想起自己以前在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当阿帕拉契亚山道导游的时光。那时,他有一个宠物浣熊,名叫约翰韦斯利哈丁。他并没注意去驯养约翰,他们是偶然相遇的。再寒冷的晚上,他喜欢喝点儿酒,浣熊也喜欢喝,有时,浣熊喝多了,他就会这么咧嘴笑。
  “其次什么?”
  其次,全国图书侯选者和他的妻子,像喝醉了酒的浣熊一样咧着嘴相对而笑,这很滑稽,他想,于是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泰德,你会吵醒双胞胎的!”
  他试着压低笑声,但没成功。
  “其次,我们看上去像一对傻瓜,而我一点也不在乎。”他边说边紧紧搂住她,亲吻她的脖子。
  在另一间屋里,威廉和温蒂先后开始哭起来。
  丽兹看着他,想要责备几句,但做不到。听到他大笑,真是太好了。这也许是因为他很少笑。他的笑声对她有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魔力。泰德波蒙特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这是我的错,”他说“我去照看他们。”
  他开始站起身,却碰到了桌子,几乎把它撞翻。他是个很温柔的男子,单却出奇的笨拙。在这方面,他还是个男孩。
  桌子正中的花瓶滑向桌边,幸亏丽兹手疾眼快,一把抓住,才没有掉到地上摔个粉碎。
  “你真是!泰德!”她说,但这时,她也开始笑起来。
  他又坐下片刻。他没有拉她的手,而是用两手轻轻抚摩:“听着,宝贝,你在乎吗?”
  “不在乎。”她说。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但是,它使我不安。不是因为我们看上去可笑,而是因为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儿不安。
  她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听到他笑真是太好了。她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了一下。“不,”她说“我不在乎。我觉得很有意思。你最终决定彻底了解这该死的事情了。如果这次宣传有利于金狗的发行,那就更好了。”
  她站起身,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不让他跟她一起去。
  “下一次你再照顾他们吧,”她说“我要你就坐在这里,指导你摧毁我花瓶的下意识冲动消失为止。”
  “好吧,”他微笑着说“我爱你,丽兹。”
  “我也爱你。”她照看双胞胎去了,泰德波蒙特又开始翻他的传记。
  和大众中大多数文章不同,泰德波蒙特的传记并未以整幅照片开始,而是一张不到四分之一页的照片。它很引人注目,因为设计的很独特,场景是泰德和丽兹在一座墓地,穿着黑色衣服。下面的一行字非常瞩目,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照片中,泰德拿着一把铁锹,丽兹拿着一把锄头。旁边是一辆手推车,上面放着各种墓场用的工具。坟墓上放着几束花,而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
  乔治斯达克
  1975-1988
  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家伙
  和这个地点和行为形成明显对照的,是两个假教堂司事在新坟上握手——还高兴的笑着。
  当然,这都是故意做给人看的。配合文章有许多照片:埋尸体的、那巧克力糖的、泰德在一条林中小道上独自散步的,所有这些,都是故意做给人看的。这很好笑。五年来,丽兹一直在超市购买大众杂志,他们俩都嘲笑这本杂志,但是,他们又都轮流在晚饭前翻阅它,有时在厕所也看它,如果他们手头没有别的好书的话。泰德和常常思考这本杂志成功的原因,是由于它热衷于名人的生活琐事而显得这么有趣呢,还是由于它的编辑风格:大幅黑白照片,有简单的宣言式句子构成的文章?但是,他从没有想到这,这些照片都是经过人为导演的。
  摄影师是个女的,叫菲丽斯麦尔兹。她队泰德和丽兹说,她曾拍过许多躺在棺材里的玩具熊的照片,这些玩具熊都穿着儿童的衣服。她希望把这些照片都辑成一本书,卖给纽约一家出版社。拍照和采访进行到第二天时,泰德才发现这个女人在试探他,看他愿不愿意为她的影集撰写解说词。她说,死亡和玩具熊将是“对美国死亡方式最终的、最完美的评论,你不这样认为吗,泰德?”
  泰德认为她有一种可怕的嗜好,从这个角度看,麦尔兹为乔治斯达克定制了一块墓碑并从纽约带过来一事就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了。墓碑是混凝纸做的。
  “你们在这前面握握手好吗?”她微笑着问,这笑容几谄媚又自负“这回是一张极棒的照片。”
  丽兹惊恐的看了泰德一眼,然后他俩一起看着这远道运来的假墓碑,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惊奇、困惑、不可思议。泰德的眼睛总是反复落到墓志铭上:
  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家伙
  其实,大众要告诉广大美国名人崇拜者的故事非常简单。泰德波蒙特是个很受尊敬的作家,他的第一部小说狂舞者们获得1970年国家图书奖提名。这类事对文学评论家有影响,但美国广大的名人崇拜者们对泰德波蒙特毫无兴趣,他在那以后只用自己的名字出过一本书。名人崇拜者们关心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泰德以另一个名字写过一本极为畅销的小说,以及三本极为成功的续集。当然,他用的那个名字就是乔治斯达克。
  泰德的经纪人里克考莱在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后,向出版家周刊的路易斯布克透露了乔治斯达克的秘密。随后,出版协会的杰里哈卡维有进一步传播了这一消息。但是,无论哈卡维还是布克都不了解全部情况,因为泰德严禁他们提起那个自负的王八蛋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出版协会和出版行业周刊的影响有限,所以这个秘密被认为值得在更大范围内传播。泰德告诉丽兹和里克,克劳森是迫使他们公开这一秘密的王八蛋,在报道中别提他。
  在第一步采访中,杰里问他,他认为乔治斯达克是个什么样的人。“乔治,”泰德回答说“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家伙。”这句话成了杰里文章的标题,它也给了那个女摄影师叫麦尔兹灵感,使她真的定制了一个假墓碑,并把这句话刻在上面。不可思议的世界。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世界。
  突然,泰德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二
  在泰德和丽兹墓场照片的下面,黑底上印着两行字。
  第一行:死者与此二人极为亲密。
  第二行:那么为什么他们在笑呢?
  “因为世界是一个奇怪的鬼地方。”泰德波蒙特捂着嘴笑道。
  对这次突然而至的宣传,丽兹波蒙特不是唯一感到不安的人。他自己也感到一点不安。尽管这样,他仍觉得无法停止大笑。他停下片刻,眼睛一看到那句碑铭——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家伙——就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尝试停止笑,就像去堵一个千疮百孔的堤坝,你刚堵住一个洞,马上又在别处发现一个新的漏洞。
  泰德怀疑这种抑制不住的大笑有点不对劲——它是一种歇斯底里。他知道这种发泄与幽默无关。实际上,个中原因往往毫不有趣。
  也许,是害怕什么事。
  你害怕大众杂志上的一篇该死的文章吗?那就是你所想的吗?愚蠢。害怕你在英文系的同事看到那些照片后,认为你已经丧失理智了吗?
  不。他根本不怕他的同事们,甚至其中资力最老的那些人他也不在乎。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成为一个专业作家,他有足够的金钱作保证,这一点是值得欣慰的。当然,目前他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虽然他不喜欢大学生活中的官僚气和事务性工作,但却很喜欢教书工作。几年前,他是很在乎他的同事们怎么看他的,现在已经不了。的确,他很在乎他们的朋友们怎么想,他的朋友,丽兹的朋友,以及他们共同的朋友,其中有些人恰好是他的同事,但他认为这些人不会把这件事看得太认真。
  如果有什么事要怕的话,它是——
  到此打住。他在心里以一种冷淡的、严厉的语气命令自己。这种语气曾吓得他班里最调皮的学生脸色苍白不敢吱声。马上停止这种胡思乱想。
  他再次低头看那张照片,但这次他没有看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脸,照片上他们像两个做家家似地对视而笑。
  乔治斯达克
  1975-1988
  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家伙
  那才是使他不安的东西。
  那个墓碑。那个名字。那些日期。最主要的,那酸溜溜的墓志铭,这墓志铭使他大笑不止,但是,由于某些原因,笑声的下面一点儿也不可笑。
  那个名字。
  那个墓志铭。
  “没关系,”泰德低声说“操他妈的他现在已经死了。”
  但是,他仍感到不安。
  当丽兹一手一个抱着刚换好衣服的双胞胎走回来时,泰德又低头开始读那篇文章报道。
  “我谋杀了他吗?”
  泰德波蒙特反复问道,陷入沉思。他曾被认为是美国最有前途的小说家,他的小说狂舞者们曾获得1972年全国图书奖提名。他看上去有点儿困惑。“谋杀,”他有一次轻声说,好像从没想到这个词虽然乔治斯达克所写的几乎全是谋杀,而波蒙特称他为自己“黑暗的另一半”
  老实的打字机旁放着一个大口陶瓷瓶,他伸手从中抽出一只黑美人贝洛儿牌铅笔(波蒙特说,斯达克就用它写作),开始轻轻咬它。从瓶中十几只铅笔的外表判断,咬铅笔是他的一种习惯。
  “没有,”他把铅笔扔回瓶中,终于又开口了“我没有谋杀他。”他抬起头,露出微笑。波蒙特三十九岁,他那么爽朗的微笑时,看上去像一个大学生“乔治是自然死亡的。”
  波蒙特说乔治斯达克是他妻子的主意。伊丽莎白斯蒂芬斯波蒙特是一个沉静、可爱的金发女人,她不认为应该归功于她一人。“我所做的,”她说“是建议他用另一个名字写另一部小说,看看回有什么结果。泰德在写作上遇到了阻碍,他需要新的突破。而且实际上”——她笑了——“乔治斯达克早就在那里了。我从泰德断断续续所写的一些未完成的稿子中看到了他的迹象。这不过是让他从暗处走出来罢了。”
  波蒙特的许多同行认为,他的问题不仅是写作上阻碍。至少两位著名作家他们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说,在他第一本书和第二本书之间的那段艰难时期,他们担心波蒙特是否心智健全。一位作家说,狂舞者们出版后,批评多于赞扬,他相信波蒙特曾企图自杀。
  当问及他是否考虑过自杀时,波蒙特只是摇摇头说“这是个愚蠢的念头。真正的问题不是被大众接受,而是写作上的阻碍。一个死掉的作家永远克服不了这种阻碍。”
  同时,丽兹波蒙特不停地“游说”——这是波蒙特的原话——他用一个笔名。“她说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再次振作起来。写我愿意写的任何东西,别管纽约时报书评会怎么说。她说我可以写一部、两部小说,一部侦探小说、一不科幻小说。或者,我可以写一部犯罪小说。”
  泰德波蒙特咧开嘴笑。
  “我认为她是故意把那个放在最后。她知道我一直想写一部犯罪小说,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用一个笔名写作,这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使人觉得自由,就像一个秘密的紧急出口,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但是也还有其他因素。这很难说清楚。”
  波蒙特一只手伸向瓶中削得很尖的贝洛儿牌铅笔,然后又撤了回来。他从书房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春意盎然的绿树。
  “用笔名写作,就像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一样,”他最后吞吞吐吐的说“我越想这个主意,就越觉得我会哦再创造自己。”
  他的手悄悄伸向陶瓷瓶,这次很成功的抽出了一只铅笔,同时,他的脑子在想别的事。
  泰德翻过一页,然后抬头看着双人高脚椅上的双胞胎。男孩——女孩双胞胎一般不太相像,但是温蒂和威廉却极为相像。
  威廉对泰德咧嘴笑。
  温蒂也对他咧嘴笑,但她在炫耀她兄弟没有的附加物——孤零零的一颗门牙,这颗牙齿长出来时一点儿也不疼,它毫不费力地钻出牙龈,就像潜水艇的望远镜钻出海面一样。
  温蒂把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从塑料瓶上移开。张开小手,露出粉红色的掌心,合拢,张开。一种温蒂式挥手。
  威廉没有看她,把他的一只手从瓶子上移开,张开,合拢,张开。一种威廉式挥手。
  泰德郑重地从桌子上举起一只手,张开,合拢,张开。
  双胞胎咧开嘴笑。
  他又低下头看杂志。啊,大众,他想——如果没有你,我们会在那儿,我们会做什么?这是美国的明星时代。
  当然,作者把所有的秘密都抖落出来了,尤其是狂舞者们没有获得图书奖后四年艰难的日子,但这是预料之中的,他并不觉得这种暴露难堪。一来是这并不可耻,二来是他一直觉得真相比谎言更容易接受。至少从长远看是这样。
  当然,这又提出一个问题:大众杂志和“长远”是否有什么共同只处?
  哦,现在太晚了。
  写这篇报道的那家伙名叫麦克——麦克什么?记不清楚了。大众上作者的署名一般都在文章的最后,除非你是一个泄露皇家秘密的伯爵和嚼其他电影明星的电影明星。泰德必须翻过四页(其中两页是整版广告)才找到那个名字——麦克唐纳森。他和麦克海阔天空聊到很晚,当泰德问他,是不是真有人关心他用另一个名字写了几本书时,唐纳森的回答让泰德大笑不止。“统计显示,大众的大多数读者比较迟钝。着使他们很难发现什么新东西,于是别人发现什么他们就看什么。他们会很想知道你的朋友乔治的所有情况。”
  “他不是我的朋友。”泰德笑着回答说。
  现在,他问炉子前的丽兹:“你搞完了吗,宝贝?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说“我只是给孩子们熬点汤。你还没有自我欣赏完?”
  “还没有。”泰德厚着脸皮说,有回到那篇报道上。
  “最难办的实际上是名字,”波蒙特轻轻咬着铅笔,继续说道“但这非常重要。我知道它会起很大作用。我知道它会打破我写作上的阻碍如果我有一个身份,一个与我不同而又合适的身份。”
  他怎么会选择乔治斯达克的呢?
  “哦,有一个写犯罪的小说家,名叫唐纳德e怀斯莱克,”波蒙特解释说“怀斯莱克用他的真名写犯罪小说,都是有关美国生活和美国道德的社会喜剧。”
  “但是,从六十年代初期到七十年代中叶,他以里查德斯达克的名字写了一系列小说,那些书与以前的大不相同。它们写的都是一个叫帕克的职业小偷。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除了盗窃别无所好。”
  “不知为什么,怀斯莱克最后停止写作有关帕克的小说,但我永远忘不了怀斯莱克在笔名一事公开后所说的话。他说,他在晴天写作,而斯达克在阴天写作。我很喜欢这话,因为1973到1975刚好是我的阴天。
  “在那些最好的小说中,帕克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杀人机器。强盗被抢是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帕克碰到许多坏蛋——我的意思是说,其他的坏蛋——完全就像一个其程序只有一个目标的机器人。‘我要我的钱’,他说,这就是他所说的一切。‘我要我的钱,我要我的钱。’这使你想起谁了吗?”
  采访者点点头。波蒙特在描述阿历克斯马辛,乔治斯达克小说的主要人物。
  “如果马辛的方式整本书都写得和开始部分一样,我会把它永远塞进抽屉里,”波蒙特说,到了自己的节奏,一切都变得非常顺畅。”
  采访者问,波蒙特是不是说他写了一段时间后,乔治斯达克醒过来,开始说话了。
  “对,”波蒙特说“差不多是这样。”
  泰德抬起头,忍不住又笑起来。双胞胎看到他笑,也咧嘴笑起来了,丽兹正在喂他们豌豆汤。他说的,他实际上说的是:“天啊!这太戏剧化了!你把它说的像费兰肯斯坦中的章节:闪电最后击中了城堡最高处的杆子,怪物被击活了!”
  “如果你不停下来,我就没法喂完他们。”丽兹说。她鼻尖上有一粒煮过的豌豆,泰德有一种可笑的冲动,想要吻掉它。
  “停下什么?”
  “你一咧嘴笑,他们也跟着咧嘴笑。你没法喂一个咧嘴笑的婴儿,泰德。”
  “对不起。”泰德谦恭的说,冲双胞胎眨眨眼睛。两张一模一样的笑脸沾着绿色的豌豆,笑得更欢了。
  他低下头,接着往下读。
  “1975年的一个晚上,我想好了名字,开始写马辛的方式,但是,还有一件事。我准备好后,把一张纸卷进打字机接着,我又把它退出来。我总是用打字机写作的,但乔治斯达克显然不喜欢打字机。”
  又是咧嘴一笑。
  “也许在他服刑的地方根本没有打字机。”
  波蒙特指的是乔治斯达克的“作者简介”那上面说,作者三十九岁,曾因纵火罪、持刀威胁罪和企图杀认罪在三座不同的监狱中服过刑。但是,这个作者简介仅仅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波蒙特还为达尔文出版社写过一篇作者履历,他以一个出色的小说家才有的想象力详尽的描述了他的另一个自我的历史。从他出生于新罕布什尔州的曼彻斯特,直到他最后定居于密西西比州的牛津,一切应有尽有,除了乔治斯达克六周前被埋葬于缅因州的故乡公墓。
  “我在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一本旧笔记本,而且我使用那些铅笔。”他指指装铅笔的陶瓷瓶,当他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只时,似乎有点惊讶“我开始写作,下面我知道的,就是丽兹告诉我已经是半夜了,问我想不想睡觉。”
  丽兹波蒙特也记得那个晚上。她说:“我十一点四十五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我想,哦,他在写作?但我没有听到打字机声响,我有点害怕。”
  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她不仅仅是有点儿害怕。
  “我走下楼,看到他伏在那个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这时,你用一根羽毛就能把我打倒,”她笑了“他的鼻子几乎贴在纸上。”
  采访者问她是否松了口气。
  丽兹波蒙特以温柔沉静的语调说:“大大的松了口气。”
  “我数了一下笔记本,发现自己一字不改的写了十六页,”波蒙特说“我把一只新铅笔写得只剩下四分之一。”他看着瓶子,脸上表情既像悲伤,又像是含而不露的幽默。“现在乔治已经死了,我认为我应该把这些铅笔扔掉了。我自己不用它们。我试过,但不行。我不能没有打字机。我的手会疲倦和变得笨拙。”乔治从来就不会这样。“
  他抬起头,神秘的眨眨眼。
  “宝贝,”他抬头望着妻子,后者正在努力把最后一点儿豌豆汤喂进威廉嘴里。孩子的围兜上似乎沾满了汤水。
  “干吗?”
  “往这儿看一下。”
  她照办了。
  泰德眨眨眼。
  “这很神秘吗?”
  “不,亲爱的。”
  “我也认为不。”
  故事的其余部分很有讽刺色彩。
  马辛的方式于1976年6月由一家叫小的达尔文出版社出版(波蒙特“真
  实的”自我所写的书是由达顿出版社出的),出人意外的获得成功,名列美国全国畅销书第一名。它还被改编成一部极为红火的电影。
  “很长一段时间,我等着谁来发现我就是乔治,乔治就是我,”波蒙特说“版权是以乔治斯达克的名字登记的,但我的经纪人知道,他的妻子——现在她是他的前妻,但仍是合伙人——和达尔文出版社的高级管理人员及财务主管知道。他必须知道,因为乔治可以用普通书法些小说,但是在支票上签名就有问题了。当然,税务局也必须知道。所以丽兹和我一年半以来,一直等着谁来揭穿这一把戏。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我认为这纯属运气,这也证明,当你认为一定有人会泄露秘密的时候,他们反而都守口如瓶。”
  这秘密一直保持了很多时候,多产得多的作家,出版了三部小说。没有一部获得像马辛的方式那样惊人的成功,但它们都名列畅销书名单,引起人们的关注。
  经过长久的沉思后,波蒙特开始谈他为什么最终决定结束这一游戏。“你必须记住,乔治斯达克毕竟只存在于纸上。很长时间以来,我很喜欢他而且,这家伙很赚钱。我称它为我的朋友——金钱本身。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离开大学仍付得起贷款,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一种巨大的自由感。
  “但是,我又想写自己的书了,而且斯达克没没么好说的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知道,丽兹知道,我的经纪人知道我认为甚至达尔文出版社乔治的编辑也知道。但是,如果我保守着这一秘密,我将难以抵挡再写一部乔治斯达克小说的诱惑。像所有人一样,我很容易受金钱的诱惑。解决的方法就是一劳永逸的杀死他。
  “换句话说,就是将这秘密公诸于世。这就是我所做的。实际上,就是现在我所做的。”
  泰德抬起头,微微一笑。突然,他对大众上做作照片的惊讶本身就有点儿虚伪,有点儿做作。杂志摄影师有时按读者的期待安排场景以迎合他们的口味,这是司空见惯的。他认为大多数采访也都是这样的,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他猜想自己处理的比别人略微高明些;他毕竟是位小说家一个小说家只不过是个拿钱撒谎的人。谎撒得越大,拿到的钱越多。
  斯达克没没么好说的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多么简洁明了。
  多么有说服力。
  纯属瞎扯。
  “宝贝?”
  “什么?”
  她正在给温蒂擦脸。温蒂可不喜欢这个主意。她不停的把小脸扭来扭去,愤怒地呀呀乱叫,丽兹拿着毛巾追来追去。泰德想他妻子最终会抓住她的,虽然他认为有可能她会先厌倦了。看上去温蒂也意识到这种可能性。
  我们没有谈克劳森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撒了谎,这是不是不对呢?”
  “我们没有撒谎,泰德。我们只是没有提他的名字。”
  “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对吗?”
  “不对,”丽兹平静的说。她现在开始给威廉擦脸“他是一个卑鄙的小爬虫。”
  泰德哼了一声:“一个爬虫?”
  “对。一个爬虫。”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上周我去拐角的录像店录带子时,看到一部恐怖片叫爬虫。我想,太棒了。有人拍了一部有关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及其同类的电影。我要告诉泰德。但我现在才想起来。”
  “那么你认为我们做得很对?”
  “非常对,”她说。她手里抓着毛巾,先指指泰德,然后有指指桌上摊开的杂志“泰德,你从中得到你应得的,大众得到他们应得的。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得到了臭狗屎这正是他应得的。”
  “谢谢。”他说。
  她耸耸肩:“你有时过于敏感了,泰德。”
  “这是麻烦所在吗?”
  “对——所有的麻烦威廉,天啊!泰德,如果你能帮我一把的话——”
  泰德合上杂志,抱起威廉,跟在抱着温蒂的丽兹身后走进双胞胎卧室。胖胖的婴儿很温暖,沉甸甸的让人高兴,他瞪大眼睛对什么都表示出兴趣,他的手臂偶尔会搂住泰德的脖子。丽兹把温蒂放在一张换衣桌上,泰德把威廉放在另一张上。他们用干尿布换下湿的,丽兹的动作比泰德快些。
  “哦,我们上了大众杂志,一切都结束了。对吗?”
  “对。”她微笑着说。泰德觉得那微笑显得有些不真实,但他想起他自己古怪的大笑,决定别多问了。有时,他很不自信(这是他身体笨拙的一种反应),就会对丽兹过分挑剔。她很少为此跟他争吵,但当他过于唠叨时,他可以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疲倦的神情。她刚才说什么了——你有时过于敏感了,泰德。
  他给威廉裹紧尿布,同时一只前臂放在高兴地乱动的婴儿的肚子上,以免威廉从桌上滚下去摔死,这孩子似乎下了决心要那么做。
  “布谷拉赫!”威廉大叫。
  “对。”泰德同意说。
  “第威特!”温蒂喊道。
  泰德点点头:“这也能听懂。”
  “让他死掉是对的。”丽兹突然说。
  泰德抬起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没有必要说明他是谁;他俩都明白。“对。”
  “我不太喜欢他。”
  这么说你丈夫可不太好,他差点儿脱口而出这么回答。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并不是在说他。乔治斯达克的写作方式并非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
  “我也不喜欢,”他说“晚上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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