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这回斯佳丽和夏洛特不住格雷沙姆旅馆,而是在谢尔本旅馆租了一个套间。这家旅馆是专给前往都柏林参加城堡社交季节活动的上流社会人士住的。斯佳丽上回来都柏林造访时,未能进入这栋漂亮的砖造建筑。“咱们得挑有露脸机会的重大盛会时住进来。”夏洛特告诉她。
  现在她正睁大眼睛环视入口处宽敞的前厅,终于明白为什么夏洛特要住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富丽堂皇——包括空间、职员、宾客。
  一种有节制的无言的忙碌。她抬起下巴,随侍者走上半段楼梯到一楼,斯佳丽觉得满意极了。斯佳丽并不知道她看起来完全如夏洛特向门卫所形容的。“你马上就能认识她,她美如天仙,昂头傲视的模样,就像个女皇。”
  她们的套房里,有一间专给她个人使用的客厅。下楼饮茶前,夏洛特先带她看了客厅。已完成的肖像竖立在绿壁房间一角的古铜画架上。斯佳丽纳闷地凝视着它。她真的就像画上的样子吗?那个女人似乎天不怕地不怕,而她现在却紧张得像只小猫。她茫然地随夏洛特下楼。
  夏洛特认出坐在华丽休息室里的其他桌子边的一些人。“你不久就会跟他们认识,等你一露脸之后,每个下午就得在你的客厅招待他们喝茶或咖啡。然后他们会带更多的人认识你。”
  谁?斯佳丽想问。谁会带更多的人来,他们会带谁来?不过她没费这个心。夏洛特一向知道她在做什么。斯佳丽唯一要注意的是当她被引见之后,告退时不可让裙裾绊住脚。夏洛特和西姆斯太太准备了一件正式露面时穿的礼服,打算天天对她进行训练,直到正式接见那一天。
  盖有宫廷大臣印章的白色厚信封在斯佳丽到达的第二天就送抵旅馆。夏洛特并未表现出宽心的样子。再好的计划也难保万无一失。她镇定地拆开封口。“第一觐见室,”她说“果然不出所料。后天。”
  斯佳丽和一群穿白色礼服的姑娘、女人,在觐见室紧闭的双扇间外的平台上等候。斯佳丽好像等了一百年那么久,什么事也不能做。她究竟中了什么邪,竟然答应来这里?她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大复杂了。一部分是因为她是奥哈拉族长,决心征服英国人,一部分则是因为她是个美国姑娘,对英国皇室气派的华服美饰很着迷。而最主要的原因是斯佳丽迄今为止从未在挑战面前退却,今后也永远不会。
  又叫到一个名字,不是她。该死的!难道他们把她安排在最后一个?夏洛特事先没有告诉她这一点,甚至到最后一分钟才告诉她,她得单独前来。“正式接见结束后,我会去晚餐室找你。”夏洛特对她可真好啊!竟如此把她丢进狼群里!她又偷偷看一眼自己的前襟。深怕大胆的低胸礼服会突然掉下来,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夏洛特说什么来着?那就是“毕生难忘的经验”
  “斯佳丽奥哈拉小姐。”
  哦!天啊!轮到我了。她照着夏洛特蒙塔古所教的步骤做。往前走,站在门外。一个仆人会拿来起你左手臂上的裙裾,放置在你身后引见官会开门,你就在那边等待他传唤。
  “斯佳丽奥哈拉,巴利哈拉的奥哈拉族长。”
  斯佳丽看着觐见室。爸爸!你现在怎么看你的凯蒂斯佳丽?她暗自思忖。我就要走过那特别长的红地毯,亲吻爱尔兰的总督,他是英国女王的堂亲。斯佳丽瞥一眼衣着气派的引见官,她的右眼睑颤动着,几乎让人觉得她与门役有着默契。
  奥哈拉族长像个女皇般走到威严的红胡子总督面前,把脸颊凑上去,接受表示欢迎的礼节性亲吻。
  然后再转向总督夫人,行屈膝礼。径直后退。不能太低。站直。
  现在后退,后退,后退,三步,不要急,裙裾的重量会把它和你的身体拉开。现在伸出左臂。等着。让仆人有充分的时间收起你的裙裾,放回你的手臂。现在转身,走出去。
  斯佳丽的双膝支撑着,直到在晚餐桌前坐定,才开始颤抖起来。
  夏洛特不想掩饰满意的神情。她一手拿着一叠方形硬卡片,像握着一把扇子似的走进斯佳丽的卧室。“亲爱的斯佳丽,你获得了辉煌的成功!这些请柬在我还没起床更衣时就送到了。宫廷舞会,这是极具殊荣的。圣帕特里克节舞会,这是预料中的。第二觐见室,你将能看到其他人受煎熬。还有在觐见室里举办的一场小型舞会。全爱尔兰有四分之三的贵族从来就不曾被邀请参加这种小型舞会。”
  斯佳丽格格笑着。觐见时的恐惧感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她成功了!
  “现在我不会再为去年的小麦收益全花在这些新衣服上而心疼了。咱们今天逛商店去,把今年的收益花掉。”
  “你没时间了。有十一位绅士,包括引见官,都写信来要求拜访你。
  外加十四位女士和她们的女儿。茶会时间不够用。你必须把早上时间也搭进去,招待人家喝咖啡和茶。女佣已经打开你的客厅,我订了一些粉红色的花,所以你早上穿那件棕色和玫瑰色方格呢塔夫绸衣裙,下午穿绿色丝绒镶粉红色的那一件。你一起床,埃文斯就会来为你梳头。”
  斯佳丽是本社交季节的热门人物。绅士们争相一睹这位富蠕的风采。说来也怪,她不仅富裕,而且也美得迷人。母亲们簇拥着她们的女儿来斯佳丽的客厅,与绅士们认识。过了第一天之后,夏洛特再也没有订花。爱慕者们送来的花就多得摆不下。其中有许多束花都是用都柏林最好的珠宝店的皮盒子装的。斯佳丽虽舍不得,仍把全部的胸针、手镯、戒指、耳环退还。“连一个来自佐治亚克莱顿县的美国人都懂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她对夏洛特说。“我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不欠这种情。”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忠实地有时甚至异常精确地刊登在爱尔兰时报闲话栏中:穿大礼服的店主亲自带来商品向她展示,她把先前拒绝接受的一些珠宝首饰买下来。总督在宫廷舞会上与她跳了两次舞。
  接受她咖啡、茶点款待的所有客人都很赞赏她的肖像。斯佳丽每天早上和下午在第一批访客到达之前,也都会先自我欣赏一番。她正在自我学习。夏洛持蒙塔古饶有趣味地观察她的转变,那个爱卖弄风骚的斯佳丽奥哈拉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端庄、略显风趣的女人,她只消转转那对雾样的绿眼睛,不论男人、女人或小孩都会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过去。
  以前我总是像骡子那样费力地展现魅力,斯佳丽想,现在却什么都不必做。她内心颇为不解,不过她还是单纯地心存感激,接受这种天赐之福。
  “你是说两百个人吗,夏洛特?那就是你所谓的小型舞会?”
  “相对而言。宫廷舞会,圣帕特里克节舞会上总有五、六百人,而在觐见室里举办的舞会,甚至超过一千人。将要参加舞会的人中,至少有一半你已经认识,也许还不止一半。”
  “我还是认为他们没邀请你,实在差劲。”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不介意。”夏洛特正喜不自胜地期待晚上来临,她打算仔细检查她的帐簿。斯佳丽的成功和挥霍程度远超过夏洛特最乐观的估计。夏洛特觉得自己像个大富翁,她喜欢心满意足地数着她的钱。光是放人进来喝咖啡就可以收到“礼金”一周将近一百英镑,而社交季节还剩两个星期才结束。她将心情愉快地送斯佳丽去参加为她举办的晚会。
  斯佳丽在觐见室门口驻足欣赏盛大的场面。“你知道吗,杰弗里,我永远也不会习惯这个地方,”她对引见官说。“我就像舞会里的灰姑娘。”
  “我永远都不会把你和灰姑娘联想在一起,斯佳丽。”他崇拜他说。
  上次她在踏进第一觐见室时对他眨了眨眼,就此彻底迷住了他。
  “你将会大吃一惊。”斯佳丽说。周围不时有人向她欠身致意,熟悉的面孔向她露出微笑,她则心不在焉地点头答礼,这一切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她不可能真的在这里。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她需要时间来适应。
  大厅里金光闪闪,镀金的柱子支撑着天花板,挂着金边大红天鹅绒三帘子的高窗之间的墙壁,镶嵌了镀金壁柱。沿墙摆设的晚餐桌旁围着有红套垫的镀金扶手椅,每张桌子中央放行一盏枝形金烛台。刻工繁复的枝形煤气吊灯和金、红色宝座上方的大天篷也是镀金的。男士宫廷服的织锦丝边外套和白缎半短裤镶着金丝花边,缎面舞鞋上饰有金扣带,军官制眼和督府官员的宫廷制服上闪烁着金钮扣、金肩章、金饰扣、金辫带。
  许多人在胸前披鲜亮的饰带,用珠宝勋章系着;总督的半短裤裤脚正好碰到他脚上系着的袜带。男人的打扮几乎比女人更艳丽。
  几乎,但还是比不上,因为女人在脖子、胸前、耳朵、手腕处都佩带珠宝;不少人还戴着镶有宝石的头饰。她们的礼服是用最好的料子做成的——缎子、丝绒、锦缎、丝绸——通常用鲜亮的丝线、金线或银线刺绣。
  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看瞎了,我最好赶快进去摆摆礼数。斯佳丽穿过大厅,向总督、总督夫人行屈膝礼,刚行完礼,乐声即起。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一只镶有金辫带的红袖子勾起,要让斯佳丽挽。斯佳丽面露微笑。是查尔斯拉格兰,她在一次家庭聚会上认识他的。自斯佳丽来都柏林后,他每天都去拜访她,完全不隐藏对她的爱慕之意。每每斯佳丽对他说话,他那张俊脸就会涨红。查尔斯虽然是英国士兵,人倒是非常可爱、迷人。不管科拉姆对英国士兵有多反感,他们一点都不像北佬,光就穿着方面,就不知好多少倍。斯佳丽轻轻将手搭在他手臂上,他陪伴她加入方块舞。
  “今晚你真美!斯佳丽。”
  “你也是,查尔斯。我刚才还在想,男士的打扮比女士更讲究。”
  “幸好我穿的是制服。半短裤穿起来很难受,男人穿缎鞋看起来更可笑。”
  “活该!谁教他们平时爱偷看女士的足踝,现在轮到我们来欣赏他们的脚了,让他们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斯佳丽,你太令我震惊了。”这时要交换舞伴了。
  也许是吧!斯佳丽心想,查尔斯有时单纯得像个男学生。她抬头看她的新舞伴。
  “我的天啊!”她大叫出声。是瑞特!
  “多讨人欢心。”瑞特似笑非笑他说。谁也不会像他那样笑。斯佳丽感到轻松,感到愉快,只觉得自己像在铮亮的地板上飘动,喜悦使她舞步轻盈、飘然欲仙。
  然后,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变换了舞伴。她毫无意识地朝这个新舞伴微笑,眼中燃烧的爱意令对方窒息。她心思狂转:瑞特为什么来这里?可能是因为他想看我吗?因为他必须见我一面,因为他离不开我吗?
  方块舞仍平稳地进行着,她却激动得失去耐性。等一结束,查尔斯拉格兰又站回她面前。斯佳丽努力克制自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他道谢,喃喃找个藉口,就匆匆转开身寻找瑞特。
  斯佳丽的视线几乎立刻就与他的视线相遇。他就站在与她仅一臂之隔的地方。
  斯佳丽的自尊阻止她走向他。瑞特知道我正在找他,她忿忿地想着。他以为他是谁啊!故意闯进我的世界,大大咧咧地站在那边等我投入他的怀抱?都柏林多的是男人——这个大厅里就有不少——追求我,追得我快透不过气来,他们在我的客厅流连不去,天天送花,送情书,甚至送珠宝给我。是什么念头使这位“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瑞特巴特勒先生认为他只消动动小指头,我就会跑过去?
  “真让人惊喜!”她说,冷淡的语气令她颇觉满意。
  瑞特伸出手,她不假思索地将手放在上面。“我能请你跳这只舞吗,呃奥哈拉太太?”
  斯佳丽顿起疑心地屏住气。“瑞特,你该不会是想拆我的台吧?!
  大家都相信我是寡妇。”
  他露出微笑,随着音乐声起,将她拥入怀中。“我会替你保密的,斯佳丽。”她可以感觉到他刺耳的声音、暖暖的气息拂过她的皮肤,这使她全身瘫软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斯佳丽问,她必须知道。温暖、强壮的大手贴着她的腰,引导她转圈子。她不知不觉折服于他的阳刚之气,但又反抗着他对她的控制,尽管她忆起以前随他划开脚步跳华尔兹的快乐情景。
  瑞特格格笑着说:“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在伦敦做生意时,我听到大家在谈论一个美国女人,说她在都柏林城堡掀起一阵旋风,我就问自己:‘会不会是穿条纹袜的斯佳丽呢?’我一定得找出答案。巴特莫兰证实了我的猜测。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你,甚至要我陪他骑马去你的小镇。据他所说,你用双手重建了这个小镇。”
  瑞特从头到脚打量着她。“你变了,斯佳丽,”他平静地说。“迷人的女孩现在已变成高雅、成熟的女人。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他的口气坦率而真诚,使斯佳丽忘记了她的怨恨。“谢谢你,瑞特。”她说。
  “你在爱尔兰快乐吗,斯佳丽?”
  “快乐。”
  “我很为你高兴。”他的话意味深长。
  认识他这么多年来,斯佳丽第一次了解他,至少了解一部分。他是来看我的,他一直惦念着我,担心我去哪里了,以及我过得好不好。不论他说过什么,其实他无时不在关心我。他爱我,永远都会爱我,就像我永远爱他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斯佳丽心里充满幸福,她像喝香槟一样品尝这种滋味,慢慢啜饮,让这种滋味能够持久。瑞特在这里,跟她在一起,此刻他们比在任何时候都要亲密。
  华尔兹结束时,一名副官朝他们走来。“大人能有幸请你跳下一只舞吗?奥哈拉太太。”
  瑞特嘲弄似地扬起了双眉,这个动作她再熟悉不过了。斯佳丽对着他莞尔一笑。“告诉大人,我很乐意。”她说。挽住副官的手臂之前,斯佳丽看了瑞特一眼。“在克莱顿县,”她对瑞特喃喃说道“我们得说,‘我受宠若惊。’”当斯佳丽走开时,他的笑声随之传入她的耳里。
  我得到了嘉许,她告诉自己,一面回过头去看瑞特笑。太过分了!
  她心想,一点都不公平,他穿着可笑的半短裤和缎鞋,还是那么好看。
  她与总督大人跳舞前,先向他行屈膝礼,绿眼睛闪动着笑意。
  当她再度寻找瑞特时,他已不在那里了,她并不惊讶。自从她认识瑞特以来,他每次出现或失踪,都不需解释的。所以今晚他在这里出现,我不该感到意外,她想。可是我觉得自己是灰姑娘,为何我理想中的王子不该在这里出现?斯佳丽仍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手臂搂着她,宛如他在她身上留下了记号。要不然就当这一切是她编织出来的——金光闪闪的大厅、音乐、他的出现,甚至她自己的。
  回到谢尔本旅馆的套房,斯佳丽打开煤气灯,站在长镜前,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看着瑞特眼中的她。她看起来美丽、自信,就像她的肖像,像她外祖母的肖像。
  她的心开始疼痛了,她为什么不能像外祖母的另一幅肖像呢?一个娇柔的女人,脸上泛着爱与被爱的红晕。
  因为在瑞特关怀的声音里,她听出告别的感伤意味。
  当夜阑人静时,斯佳丽在都柏林最好的旅馆中最好的楼层的豪华套房内醒来,痉挛般地哀哀哭泣。“要是”悔意像根攻城槌,一次一次地在她脑中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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