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扶苏看着案上堆积的竹简,眼中露出一抹担忧,道:“请父皇珍重身体,不要再服用药石了,父皇的身体实在经不起药石的摧残了,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儿臣只希望父皇能用太医之法,调养一下身体。”
  “儿臣好怕!”
  嬴政目光一冷,呵斥道:“朕如何做,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下去!”
  扶苏紧紧咬住牙关,脚却是生了根一般。
  “下去!”嬴政又是一声怒喝。
  “儿臣告退。”扶苏当即泄了气,威严的始皇,在他心中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艰难的朝殿外走去,只是走的很慢,甚至一步一回头,眼中充满着倔强跟委屈。
  嬴政埋着头,根本就没在意。
  等扶苏彻底离开大殿,嬴政才缓缓抬起头,长吁一声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又何尝不知?”
  “但朕又能如何?”
  “而今天下暗流涌动,朝堂尚且如履薄冰,朕又岂敢显露颓势?”
  “若朕显露颓势为外界所察,只怕会有越来越多宵小出来试探,到时大秦只会越生疲态,一旦被外界察觉到大秦势颓,只怕复辟势力会如闻到腥味的豺狼一般,疯狂的撕咬上来。”
  “那时就真要天下大乱了。”
  “朕在,还能压制。”
  “朕若是倒下,谁又能压制?”
  嬴政掌着大案,缓缓站起身子,他举目望向殿外。
  目光仿佛飘向了诏狱。
  良久。
  嬴政才收回思绪,冷声道:“你的确有过人之处,但而今天下事事循着常规与传统,想打破陈规,又哪有那么容易?”
  “大秦统筹新治的轴心,的确没有考虑过底层,原因也正如你所说。”
  “人心会变!”
  “然天下的运行之道首在人事也。”
  “人事之要,政见心界!”
  “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从一开始就循着常规跟传统,朝臣中或有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但在预谋政事上,能跟上这般大跨度步幅的从来都是少数,朝臣跟上尚且这么吃力,何况底下的吏、民?”
  “三日后,你就能设身处地的听到,你一心要挽回的底层,对你是何样的态度了。”
  “经此一事。”
  “你或许就能想明白,为何朕会这么做了。”
  嬴政摇摇头,看着小山般的奏疏,重新坐回了席上。
  殿内无风却有了几分凉意。
  第069章 有嘱!
  三日后。
  秋风和煦,万物肃杀。
  这次的坑杀刑场跟过往一样,定在了咸阳的渭水草滩。
  坑杀方士、儒生等消息,在半年之前就已传开,而今城中大量市民翘首等着。
  这次来观看刑杀的人很多,咸阳周边的乡、亭、里,都有人在立秋之前往观刑的地点赶。
  不过观刑的多为迁徙咸阳的新人,老秦人反倒对此没太多好奇。
  然则。
  立秋日一大清早,依旧有大批人奔向了草滩。
  口音各异的关东移民们,交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
  刑场虽说设在草滩。
  实则是设在渭水河畔一平坦的谷底。
  观刑人众站立在两边低矮的上坡,从小山坡一路站到了谷底。
  但真正能看到行刑的,实则就前面那些人。
  大多都是凑个热闹。
  而今日的刑场,跟过往不同,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人马持刃守在谷地,而此时的谷地内,更有数以千计的士卒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大量掘出的新泥堆积在一侧。
  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站在山坡上的市民,望着数以百计的土坑,心头跳的厉害。
  众人悄悄相顾,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草滩的低谷,弥漫着一股怪异,甚至让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所有人肃然站立,等着刑徒的到场。
  御史府,诏狱。
  嵇恒等人很早就被唤醒了。
  餐食丰盛了不少。
  不再是难以下咽的餱食,而是换成了米饼,还好心的配了热汤。
  不过狱中并没几人有食欲,不少方士儒生,在吃着米饼时,更是大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
  但并无任何作用。
  半个时辰不到,就有狱卒进到牢中,给他们戴上厚重的木枷,准确说该叫‘枸椟’或‘桎’,随后一行人陆续被捆上了粗大的黑色绳索‘缧绁(leixie)’,脚上也被一个大铁钳,釱(di)夹住。
  这一切的一切都为防止逃跑。
  坑杀的刑场,距离诏狱近十里,未免发生意外,所以才做了防范。
  狱中一什接着一什的人出去。
  嵇恒站在后面。
  他的脖子上带着木枷,脚上被铁钳夹着。
  不过尚未绑着缧绁。
  望着前方一队接一队身穿赭红服的罪犯出去,嵇恒也不由心生感慨:“后世说秦朝残暴,‘赭衣塞路’实是名不虚传,但又有多少人知晓,我们身穿的一袭赭衣,是自己掏钱买的呢?”
  嵇恒摇摇头。
  秦廷对罪犯可谓精打细算。
  若是家中不给提供钱财,就必须通过服役去筹钱。
  冬季一套需110钱,夏季55钱。
  服役一月,男性发小米两石,女性是一石半,不过最终能到手的,还要扣除口粮,因而他们这批人,虽然在半年前就被判刑了,但判刑后为凑齐这身罪犯制服,都被强制服役了近五个月。
  当然他们这些人中,有的人对服役很抵触,整整五个多月都没凑齐,最终官府还是会给一身衣裳。
  不过发的是‘舂’(女性)的衣裳。
  十分不合身。
  嵇恒坐在地上,平静的望着队列。
  一念间。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做的诗。
  韩偓——《有嘱》
  谁将覆辙询长策,愿把棼丝属老成。
  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
  就在嵇恒回首过往时,耳边传来细索脚步声。
  一位身穿黑袍的青年,拿着一壶酒出现在嵇恒面前,胡亥看着神色憔悴的嵇恒,神情颇为唏嘘,又看了看前面痛哭流涕,甚至顿步不肯前的方士、儒生,也不由叹息一声。
  他把酒壶递给了嵇恒。
  沉声道:
  “你我也算相识一场。”
  “虽然你这脾气我很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个有才之人,看人看事十分通透,可惜我救不下你,我大兄前几天为你求情,最终被我父禁足了,估计这大半月都出不来了。”
  说到这。
  胡亥也很是唏嘘。
  他其实出狱后,也想去求情的。
  结果还没走到咸阳宫,就听说扶苏被禁足了。
  他当即折返了回去。
  他可不敢再去触怒始皇,前面就因求情,被始皇扔到了诏狱,那时始皇明显正在气头上,再去求情,保不齐又给扔进去了,他几乎没做太多思考,直接就放弃了。
  他眼下也就能给嵇恒送壶酒了。
  嵇恒看了胡亥几眼,伸手将酒壶接下。
  汩汩痛饮了几口。
  胡亥看了几眼四周,还是有些不死心,低声道:“嵇恒,你马上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就把赵高救一下。”
  “我不想他死。”
  闻言。
  嵇恒面色如常,大口喝着酒,等将一壶酒喝完,才淡淡道:“我前面说过,我的讲课已结束了,想让我出主意,那是另外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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