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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混乱与暧昧(2)

  随着两侧车流的减少,他们一路驶进了北山,山林树木愈发苍绿茂盛,古宅错落的轮廓也渐渐显在眼前。
  下雨了。
  细小的水珠落在车窗上,汇成一股一股。
  等到古寂肃穆的老宅露出全貌,车子也停稳了,有人上前来开门,并且得当地为其举着伞。
  王言洲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接过那人手里的伞,独自撑在雨中。等待母亲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由下人先护送进宅,才动脚跟上她的步伐。
  这座绿瓦白墙的宅院据说已经近两百多年了,但在经年地养护修缮下,竟没有任何排水的问题,也没有一点点腐朽的木霉味,看不出建筑的实际年岁。
  平时王家人几乎都住在市里,但事关传统节日,总是会默契地回到这里。
  中国人口基数庞大,富豪数不胜数,王家被争相结交的原因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们丰厚的资产。
  王言洲外祖前面的五代嫡系,要么在旧朝为官,要么就是跟随了新党的步伐。
  鲜少有人从商。
  比起存款,更浓厚的是底蕴。王家称得上是名门,盘根错节于中国东南方向的名门。
  祖宗们没限制小辈发展,到了外祖这辈,他老人家成了个浪迹天涯,四处写意的画家,论起家族蓬勃,他更在意个人快活,于是王家开始人口单薄。
  如今的王家叁代单传,饶是现在叁世同堂,也不过四个人,冷清,没有寻常老一辈所渴望的人丁兴旺的模样。
  穿过雕梁画栋的长廊,来到就餐的正厅,王言洲就看到精神矍铄的外祖在滔滔不绝,大谈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的作画思路,父亲坐在他的下首位,带着点客气的笑容,不远不近地听着。
  等母亲打完招呼,王言洲对着两位长辈颔首,“外公,父亲。”
  王言洲的父亲是入赘的,按理,王言洲应该称呼他的外祖为爷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外公外公地叫下来了,也没有人反对。
  父亲的反应略显平淡,嗯了一声,目光在儿子的脸上一扫而过。
  “这小子,”老爷子看到小辈很开心,示意他坐在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位置,“怎么感觉有点憔悴?”
  “昨天是没有休息好,”面对长辈释放的体贴和善意,王言洲没有如先前那般答得言简意赅,他收起了自己的冷淡,又补了一句,“事有点多。”
  “不要跟你妈一样,大半辈子和公司的老板椅过日子,”外祖拿王堇翊当负面教材说教他,“正好今天补一补,看看要吃什么。”老爷子话落,从椅子背后摸出一张折了几道的宣纸。
  王言洲接过展开,露出恰好能满足于老爷子虚荣心,又不至于太过夸张的惊讶表情。
  只见每条折印框住的都是各种水产原料,墨韵清晰,层次分明,所描画之物神采飞扬,跃然纸上。他一开始还奇怪外祖为何让他点菜一般的架势,没想到竟是已经绘出了一本菜单,他思及王堇翊所说的,那个做海鲜很讲究的广州厨师,看来是很得外祖的心。
  王言洲说都行。
  外祖大掌一拍,吆喝走菜。
  他其实不太乐意吃海鲜,吃海鲜就想到那天晚上。
  今天碰到的桩桩件件都不关乎韩宁,好像又绕着韩宁。
  王言洲盯着刚端上来的清炖九石公心想,距离陈式开提案日还有二十叁天。
  ——
  韩宁在干嘛呢?
  她也在想,二十二天后就要提案了。
  自那天开始,韩宁的车就保持着Sport模式。
  她那辆贷款还没还清的雷克萨斯LC如影般穿行在被暮色笼罩的高速上,油门踩到底,听着引擎的咆哮,感受着全车几万个零件为此刻的自己而沸腾,韩宁才有一种能喘气的感觉。
  王言洲没有步步紧逼,但是他的话却如影随形,这次的性质完全不同,不是她捂起耳朵,避而远之就可以解决的,在截止日期之前,对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结局都一样,但不知过程是主动还是被动的答案。
  这些天,韩宁投身于连轴转的工作及社交之中,加班,约客户吃饭或是和朋友聚会都可以,她只想让自己忙起来,忙碌的时候她不会胡思乱想。
  可身边总会空下来。回家之后,洗漱之后。
  独处,会把不安、焦灼、难过一一放大,韩宁不想被负面情绪占据。于是她抓起车钥匙,冲进驾驶座,在深夜的环城高速上一圈,两圈,叁圈地绕着,破风疾行。
  永远在突破最高转速的轮胎撕扯着地面,韩宁的精神保持高度紧张,此时,别无他想。
  经过摸索尝试,她用于发泄的驾驶路线已经趋于稳定,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时左右。大脑放空完毕的时间过后,她就会乖乖降速,进入城区,然后在离高速口不远的一家快餐店大吃一碗面条,任由自己陷入到血糖上升的困倦之中。
  接着回家睡觉。
  只是今天快餐店没开门,她打着手机电筒看清拉链门上贴着的告示,老板回家过节了,中秋国庆一块过,两个礼拜后才回来。
  中秋。
  今天正好是农历十四,团圆日的前一天,但韩宁还没回去。
  那天晚上,刚离开王言洲,韩宁就打了个视频电话给爸妈,不动声色地套出了他送去的东西。
  这次和往日的没什么不同,仍旧是长辈适用的日常保健品,进口水果,养生酒,大牌丝巾和皮夹,一束搭配得当的鲜花以及两盒包装精美的月饼。
  除了那花束上的贺卡。在爸爸发贺卡照片过来的时候,韩宁看着卡片上的字,一愣。
  –中天一轮满,秋野万里香。
  时至中秋佳节,风柔雨润,花好月圆。祝愿伯父伯母身体康健,椿萱并茂,棠棣同馨。
  言洲贺上–
  言洲是谁啊?
  隔着手机,爸爸的声音传来,疑惑。
  她一副不痛不痒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客户。”
  妈妈凑过来,“花不是你订的?”
  韩宁摇头。
  “我说呢,这次送这么早。哎,你怎么给了人家咱家地址……”
  她嘴里泛涩,心里发酸,低下头,“啊呀,就是,案子做得太好了嘛,非得要送点东西,拦不住……”
  “噢,这样。”往常也有过这样的事,他们似乎没再存疑。
  韩宁的父母爱炫耀孩子,手机画面里,他们把其余默认是女儿买的东西堆在一起,一边说她浪费,一边又美滋滋地拍着照,估计一会要发朋友圈得意女儿有出息了。
  可真的是自己有出息吗?这套东西对于王言洲是洒洒水,对于韩宁是半个月的工资,对于他们来说是炫耀的资本。
  这些年,她本人虽然没有正大光明地接收王言洲的物质馈赠,却心安理得默许了他于自己父母的每一分给予,这份在潜移默化之间养成的习惯是如此的虚荣,怎么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债台高筑?
  这点认知让韩宁心灰意冷,更让难堪的是,她发现自己无法对父母坦白,这么多年,你们收到的礼物都是来自另一个男人。
  瞧,多么的讽刺,她这没用的原则在此刻生效了。
  韩宁打开手机搜了下附近开门的店,都是烧烤,划了半天屏幕才发现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叁公里,晕碳的意图变成实际的饥饿,她驱车离开。
  将近十一点的麦当劳居然还有不少人,多是叁叁两两抱着团的小情侣,韩宁取了餐一回头,还在角落里发现个小孩。
  第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出幻觉了,那么纤薄的白影儿,在犄角旮旯里,孤零零地捧着一本花花绿绿的读物。
  真是小孩,深更半夜独坐在麦当劳的小孩。
  可能是离家出走,或是被遗弃了?
  还有点眼熟。韩宁今天戴的这副眼镜度数不是特别够,此刻看得不算真切,她眯着眼睛打量,打量,突然呼吸一滞,她想起那个昏黄摇晃的车厢,想起孩童天真的言语。
  腿不自觉就动了,韩宁走过去,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瞧着他的模样。
  瘦。
  其实韩宁猜不出他的年纪,但下意识觉得这个孩子应该达不到他实际年龄所应有的茁壮。
  透着衣服能见到肩骨的轮廓,头发短短的,刺刺的,有汗味,皮肤的颜色在灯光下看不真切,或许原本是很白的,但过了一个暑假,难免会晒黑一点……察觉到韩宁的目光,那男孩抬起脸,与之对视,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点点疑惑。
  韩宁悚然一惊。
  她其实不太详实地记得程一小学时期的模样了,更多仍然分明着的,是他们相处的细枝末节之处,比如,程一的动作,笑容,扑闪的睫。年龄越大,回忆越远,那个阶段的模样从人变成人影儿,轮廓无可避免地模糊了,然而此刻,一切都又清晰还原。
  许是韩宁停留的目光太久了,孩子眸子里的疑惑放大。
  她立刻醒过来。
  藏好自己波动的情绪,韩宁准备和这个孩子攀谈,她先是扫视了一下刊物的内容,随后用相当轻快的语气说,“哇,你在看《Top Gear》吗?我猜里面肯定有关于世界汽车拉力锦标赛的内容!”
  他还是没说话,但韩宁发现,共同的兴趣爱好消磨掉了对方的一点戒备,这孩子的眼睛里亮了起一点点兴奋。
  “我们可以一起看吗?”韩宁继续努力。
  他略显犹豫地颔首。
  将杂志推过去一点。
  《Top Gear》是来自英国的一本汽车杂志,语言自然也是英文,上面有一些复杂的词汇被笔圈起来做了标记,显然,这个孩子并不是只看上面的拉力赛车插画,韩宁有些讶异,又觉得同谢程一生活在一起的他本该如此。
  韩宁对这上面的东西有几分了解,同他继续交流,“2024年度的拉力锦标赛赛程公布了……我猜你是丰田车队的粉丝?”
  “…错了,”他终于开口了,小脸鼓着,声音嫩嫩的,却有几分严肃,“我忠诚的是福特M-sport。”
  听着他这般说法,韩宁忍俊不禁,又赶紧说,“噢?这么巧,我也是……小车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谢镜,我叫谢镜。”孩子眨了眨眼,警惕感似乎在流失。
  “我叫韩宁。”韩宁笑开,伸出与他相握。
  存在于大人间的社交礼仪明显取悦了谢镜,但这也不影响谢镜对她的怀疑换了个方面,这小鬼头问,“你真的是福特的车迷?”他刚要出题考考韩宁,远处就有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她心头突突的,听到小鬼头叫了声哥。
  有人大步前来,韩宁挺直了背,也随脚步声而抬头。
  如同烟花蹿向高空,却骤然而止,本该期待绽开的地方还是茫茫的一片黑暗。
  来者不是谢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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