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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黄粱(2)

  思来想去,程一只觉得同桌儿不理他的原因是因为十二岁那年的事。
  小升初最关键的一年,大多数人已经从孩童期进入到了青春期,男女交往是一道半遮半掩的门,诱人窥望,朦朦胧胧地明白些意味,可是又说不清楚。知道但模糊,这就是兴奋点。
  有人退后避嫌,有人趁机贴近,有人的目光紧紧相随,从暧昧到不快,程一体会到的,就是第叁种情况,他感受到的是前者,暧昧;至于不快,那不是针对他的,大多时候这种目光会倾注到同桌儿身上。
  这时候同桌儿已经不是同桌儿,但程一几乎很少叫她那个明面上的大名,他无比怀念着两个人比肩而坐,分着一包零食然后大聊特聊所见所闻所想的时光,同桌儿喜欢动物小说及神魔怪谈,添油加醋地给他讲沉石溪笔下的狼王或者是孙悟空的离经叛道,她的口才很好,说得引人入胜,程一能入迷地听完课间十分钟,甚至她在说要去上厕所时,程一还提醒她快点儿,等人走了之后,他从那些奇诡的故事中回过神来,心想同桌儿太多时候都是寡言的,但在感兴趣的事上能够滔滔不绝,是不是证明了她本身就是个表达能力很好,却又懒得应付的人?
  程一由衷地觉得同桌儿的内心世界,比他缤纷那么一点。
  同桌儿聊得是所想,程一聊得是所见所闻,最开始丁点儿卖弄的意思也没有,但能收获她藏在眼睛里的艳羡与赞叹,这时候程一会稍稍忘记一点在别人跟前展露的谦虚,带着几分羞怯地说,其实钢琴可难练了。
  “那你还考了证?”
  “是啊,考证也很难的。”
  她明白过来,哼了一声,乜斜程一,啐道,“……显摆。”
  程一无辜地看着她,“只有一点点显摆,一开始我真的不敢上手,看着黑白键,觉得那可太庄严了,琴键又滑又亮,不敢碰。”
  “那你又怎么学了?”
  “轻轻敲了几个音,然后那个老师说我是天赋选手……”
  “……”
  “他说我是二十一世纪的贝多芬,一开始我妈妈还以为他是那种骗钱乱夸的老师呢,没想到才一天我就能独立完整地弹奏一首曲子了。”
  察觉到同桌儿的口型,程一又无辜地补充,“不是《小星星》。”
  同桌儿面无表情,“《两只老虎》。”
  接着两个人的话题就变成什么样的刷牙方式能最快达到最佳洗漱效果了,程一说先挤一点牙膏再嘴里嚼一嚼,然后左右手各持一只牙刷左右开弓,同桌儿深奥地问,这个最佳洗漱效果,是谁定的标准?
  乱七八糟。
  就是因为乱七八糟,打碎了他模式化的待人接物,让程一意识到不正常不常规的答话原来是这么舒服。
  但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被有些同学说成是换着花样拍程一马屁。
  他觉得匪夷所思,莫名其妙,但是没有顾忌,直到有一天他从活动课回来,看到几个以身体不适留在教室的女同学翻着同桌儿的笔记本,笑着挤着传阅着,眉眼里传递着的信息,令人感到不适且压抑。
  同桌儿被簇在中间,绝望地看着她们抛着,戏弄着自己的东西。
  十二岁,小得很,善意来得纯粹,恶意也同样纯粹。
  程一要上前给她解围,但和他一道儿回来的打球队友徐放拉住了他。
  “陈静是在吃醋啊,你看不出吗?”
  这是什么入不了耳的词汇,程一不可置信地想,这个带头欺负同桌儿的女生吃哪门子的醋,有什么资格吃醋。
  徐放一语道破天机,“哎哎看不出来吗,陈静喜欢你,但你跟这姑娘走得太近了些,陈静不敢说你,就自然而然去找她的茬了。”
  “这是什么歪理。”
  他继续要上前,徐放再一次挽住他,“你要给陈静难堪吗?你不是让她更难做吗,别让忘了,她们都是住宿生,要是真的闹起来,宿舍关上门,谁都不知道,所以……”
  “所以什么?”
  程一的神色是从未见过的冷淡。
  那段时间才传出了住宿女生校园霸凌的事件,所有人都敏感地忌讳着这个带有暴力色彩的词汇,徐放想说万一因为程一的干预,有女生记恨在心,在不见人的地方继续使坏,程一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他想的是,人前这个女生都这么的堂而皇之,那背后呢,是不是更甚?但无论哪种情况,他似乎都鞭长莫及。
  那个笔记本是同桌专门记录读后感的本子,从四年级一直到现在了,写得满满当当,绑线已经有些破损了,被这么来回一抛,险些散架,程一从陈静对面的女生手里将它截获,在陈静那句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看看她又有什么新招拍马屁”中,缓慢而牵强地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
  “这里面都是关于《狼王梦》《疯羊血顶儿》还有《西游日记》的读后感,怎么你对这些小说也有兴趣?”在陈静慢慢红起来的双颊中,在她的伙伴不可思议的目光中,程一引导性地打了个诳语,“我以为你这样有气质的姑娘,更中意张爱玲的书。”
  有气质的姑娘是什么样的姑娘?程一觉得有气质的姑娘又是什么样的姑娘?张爱玲又是哪里来的?
  程一在胡扯,神色是认真的,什么胡扯,程一为什么要说谎,他无论哪方面都出色,他待人又宽厚,他干嘛要说谎。
  徐放的嘴巴张成圆形,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把投在同桌儿身上的目光,转移到陈静身上,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能给出相当准确的形容,但带着模糊偏向的一句话给足陈静万众瞩目的感觉,也让她的同伙迅速升起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本以为被欺负的这女生是偷摸着接近程一的那个,没想到竟然是组织行动的你抢夺程一的关注!这怎么可以!劲使错了方向不说,还被最不应该指挥的人指挥了!
  嫉恨一瞬间就转移,其他的同伙登时同仇敌忾起来。
  这是他程一第一次向现实低头,第一次没有正面解决问题,第一次明知道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却还是如此行为了,想来他的骨子里到底是没有那难能可贵的宽厚。
  他把小笔记本儿放在同桌儿的手心,指尖轻碰到她肌肤的那刹,同桌儿就捏紧了本子收回手,脸皮红了白,白了红,她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
  另一边的目光如刺如刀,程一心想同桌儿究竟懂不懂他这法子的迂回婉转。
  什么时候,跟女同学说句话会被解读成其他意思;什么时候,跟好朋友走近些都会衍生出歧义,好像男男女女之间就非得是那爱情?
  程一终究是没解释,颓然地说了一声没关系,就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陈静倒是反常的收敛起脾气,她因为心上人的一句话,赶忙买了张大才女赫赫有名的《第一炉香》,但这本书始终没有到自己手上,总被其他女生抛着挤着扔着玩。
  也就这一件事,可以意会,但没来及说出来的事,程一自觉处理得不算好,对同桌儿有愧。
  他一直想,应该还有一句道歉。
  陈静初中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再也见不到了,程一在最后,她递来同学录,并声如蚊蚋地说自己已经看完了张爱玲作品时,早就冠冕堂皇地给出了答案。
  “我想你欠她一个道歉。”
  “什么?”她显然没理解。
  程一不动声色地指了同桌,也就是这份不动声色,似乎戳痛陈静了,陈静反应过来,她的遭遇曾是某个人的轮回,某个人当时的遭遇是自己鬼迷心窍,而自己的遭遇呢,是眼前这个人的故意而为。
  她一瞬间有了气节,不再受心上人的话指使,“不可能。”
  程一不会强人所难,他只是皱了皱眉,推回了同学录,将视线投到一边。
  陈静突然问:“你看张爱玲吗?”
  程一说:“抱歉,我从不看她的书。”
  好像有几分恶劣。
  他心想,自己这十几年,也并非清风霁月。
  较与小学,初中的课业忙碌得多,两人又不同班,真的越来越像两条交错而过的直线,笔直向前,越行越远。
  除了楼梯拐角,最近一次的相遇是秋游,说是秋游,但对他们这种从小学部直升的分子来说呢,也算是故地重游,同桌儿第一次来漳晃山的时候带了一顶黄灿灿的帽子,开始时,程一还觉得这帽子上有两个角很可爱呢,走着走着,这两个可爱的小黄角就开始招蜂引蝶。
  程一怕虫且无解,但他认为女生会更怕虫子,故而壮起鼠胆,给同桌儿一路掸虫,没成想在第二阶段的石榴树那儿遇到个巨大无比的黑虫。
  然后他就把这个大黑虫弹到自己脸上了,到现在,程一都记得它那细爪嵌在他皮肤上的触感,爪子是锯齿的,像被一把微型的锯木刀堵着,入肉零点零叁分,但足够触目惊心,程一大脑一片空白,想大叫,声音却被旁边徐放的狂笑压过去了,徐放就只知道笑,震得群树石块都抖上一抖。
  同桌儿的脸上出现不耐烦,对他的,也是对徐放的,她把自己推到一边,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地就把那个大黑虫拿了下来。她的手很小,可这虫子一到她手里就变成了区区小虫,程一惊魂未定之时,无不惊奇地想。
  第二次游漳晃山就没有虫子了,徐放拿着一瓶杀虫剂给他熏得千奇百怪,味道浓烈到绕漳晃山叁日不绝,称他这次保证不受小虫干扰,还是个完美的校园男神模样。噢,然后他们俩就带着一股子异香,从同桌儿身边嬉皮笑脸地飘过去了,程一眼前的同桌儿还是不变的模样,对他的出现清淡淡,她低头数台阶,动作如乌龟,后面和她玩得好的女同学速度更慢,爬不动,在那儿聒噪地长吁短叹。
  程一没忍住,跑着经过,回头喊了一句,快点啊,集合了。
  同桌儿置若罔闻。
  徐放看他如看天外来物,指着手表说,距离咱们班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呢。
  程一悻悻,得,随她吧。
  眼瞎耳聋,心口不一,这是她一开始的模样,现在又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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