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这警惕一直维持了很久很久,据说后来赵十三经常做噩梦,经常大汗淋漓半夜翻身坐起——他梦见主子脱光光,被太史阑那个凶婆娘扑上来一阵猛捏,随即那凶婆娘大嚷,“胸大肌太薄!肱二头肌太弱!三角肌未成型!斜方肌没有!不配做男人!阉了!”
  赵十三一次次冷汗涔涔,为此险些以为自己得了怪病……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两人紧绷绷地一直到了练武场,场上已经坐了一排二五营高层,李扶舟坐在人群中,正温和地送走两位前来“讨教”的女学生,看见太史阑,他微微一笑。
  太史阑也点点头,点得容楚眼色又沉几分。
  他向教官群走去,院正和营副看见他,下意识地要起身相迎,却被容楚一个眼色止住,容楚坐在教官群里,对院正微微颔首,院正心底苦笑,不明白国公大人难得光降,为什么竟要改名换姓换身份,难道贵人都有微服的爱好?
  场上学生眼光齐刷刷落在容楚身上,目光有惊艳有好奇,院正只得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楚先生,是二五营特聘新任‘行走教官’。”
  学生们发出惊呼,行走教官向来位高少有,如今又添了新人,居然也和李扶舟一般年轻,女学生们尤其激动,沈梅花脸色红扑扑的,左脸是因李扶舟而生的春色,右脸是为容楚绽放的春光。
  只有太史阑有点失望,她原先还以为容楚不过是路过视察。
  当国公很闲吗?
  接着院正便开始宣布,由各科教官开始测试挑选学生,太史阑皱皱眉——不展示素质,不进行考校,将学生的命运完全交托于教官的个人选择,遇上公正的,同情寒门的教官还好说,遇上郑家人呢?会有什么结果?好苗子也选不中吧?
  任何改革必然遭遇阻力,在小小一个二五营内,一次选课的变动,都会引发各种抵触和反弹。太史阑忽然有些理解,容楚为什么在建立光武营的基本制度之后,并没有对存在的弊端做急迫的修正,或许,他也有他的打算。
  她在这里审视改革激进的弊端,那头,赵十三在容楚耳边低低道:“主子,当初李大总管劝过您多次,说光武营建立初衷是为了广招英才,去除贵贱之别。现在为了争取地方支持,导致光武营被豪门把持,这是失却初衷的,建议您适当遏制地方豪门插手光武分营,您都说不妨,再看看,从来没出手管过,如今怎么愿意管这个最弱的二五营?”
  容楚笑而不语,慢慢饮茶,好半晌才道:“先前太史阑有句话说得好,被别人扶上去,不如靠自己爬上去。如果这些寒门子弟甘于永远被豪门欺压,我为什么要帮他们?”
  赵十三怔了怔,瞠目结舌,“那……如今是出现了太史阑,那如果始终没有人出来抗争,那光武分营的设立,岂不就是白费了……”
  容楚笑得随意,“这不出现了一个太史阑了吗?”
  赵十三似有所悟,但还有点不明白,他的主子,不参与,不干涉,难道始终是在冷眼旁观,等待那个振衣而起,一呼百应的人的到来?
  “宁花费十年等待一个英杰,不日日努力试图挖掘庸才。”容楚淡笑,“废物要来何用?不值当我的力气。”
  他端起杯盖,指指太史阑的方向,“压迫日久,终有反弹一日,现在缺的就是那敢于一剑挑起,火花四溅的领头人。沉默的力量一旦爆发,或有你我都为之惊讶的震动。”他笑笑,饮茶,“期待吧,号称最弱的二五营,或许将来能带给我,乃至南齐,一个奇迹。”
  ……
  “萧大强!”场上学生按序接受挑选,不多久,便有人大声道:“军阵!”
  底下一阵欢呼,这意味着小白脸攻萧大强,可以去学艺科里的军阵,将来五成机会可以做军官。
  “熊小佳!搏击!”花寻欢的大嗓门传来,又一阵欢呼。
  场上教官在一个个报学生名字,轮番进行挑选,许是因为容楚在,郑家人也不敢过分,几乎每个寒门学生,都相应找到了适合自己学习的科目。苏亚被箭术教官选中,连沈梅花都被选去学指挥——那位有气无力的指挥教官,经过一盘棋的考验,便认为,沈梅花天性狡黠,擅长出其不意,看似懦弱其实足够冷酷,除了她自己的命别人的命都是数字,天生的大型战役指挥官,敢于将人命当数字往里填的那种。
  沈梅花的好运因此也让别人啧啧称羡,因为那位教官十分满意沈梅花的德行,干脆表示不再需要其他学生,直接领走了沈梅花,后者乐不可支,频频回首抛媚眼大呼:“姐妹们,将来我做大将军,一定提携你们——”
  “呸。”姐妹们齐齐答。
  忽然教官一声报名,让所有人都静了静。
  “太史阑!”
  ☆、第四十九章 容楚之怒
  一声呼唤,众人皆静。
  要说当下风云人物,非太史阑莫属,虽然她才来了短短几天,但她一举掀动光武营多年铁规,毁了豪门把持一切的固定格局,还让郑四少生生吃哑巴亏,如今隐然已经是寒门学生心中的领袖。
  品流子弟那边也目光灼灼,眼色打得满天飞。
  太史阑平静地走上前去,面前一字排开二五营教官,除了已经走掉的指挥教官,其余箭术、枪法、内修、军阵、搏击、政论、理学、文赋、治事等等诸助教都在。
  太史阑直接从文助教们前面走过,她没兴趣。
  文助教对她也没兴趣,一看就不是能静下心读书的主儿。
  箭术助教最先走上来,他觉得这女子身板笔直,眼神犀利,应该适合练箭。
  谁知他满怀希望上前来,一捏太史阑臂上肌骨,便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摇头走开去。
  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没选中,寒门学生们还沉得住气,品流子弟们眼神欢喜,忍耐着没讥嘲。
  随即内修助教上前,所谓内修,便是学习内功,年轻学生热血,向往真刀真枪的拼杀,对需要长时间打坐,短期内无法奏功的内气功没什么兴趣,太史阑却知道内功若能有成,远超外功,眼神也带了几分希冀。
  谁知内修助教把了把她的脉,也叹口气,走开。
  接着又走上几位助教,都是武技类,都摇头走开。
  场上开始窃窃私语,寒门子弟面露失望之色,品流子弟们大声讥笑,“武技难学,内功也不能学,哈,还真是人才!”
  “胡扯。”熊小佳立即反唇相讥,“还有很多课目没选,天下可学何其多,你们得意什么?”
  枪法助教走上来,呵呵笑道:“不适合练箭术?想必枪法一定是适合的。”
  众人皱眉,都知道枪法这一系的助教,是诸位助教中实力倒数,不过此时也不敢挑剔,有总比没有好,都希冀地看着他。
  枪法助教说完轻轻拍了拍太史阑肩膀,一拍之下,忽然皱了皱眉,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太史阑。
  四面屏息,气息凝重,众人盯着枪法助教,看他神情变幻,最终苦笑。
  “抱歉……”他道,欲言又止。
  众人哄然。品流子弟心怀大畅,大声哄笑,“好大威风太史阑。原来箭不能射,枪不能学,文不成,武不就,狗屎做鞭!”
  “狗屎做鞭,此话怎讲?”有人故意问。
  “文(闻)不能文(闻),武(舞)不能武(舞)嘛!”
  一阵装模作样的大笑,寒门子弟怒目而视。
  “都嚷嚷什么?轻狂小人!”花寻欢忽然大步走了上来。
  众人笑声一停,寒门子弟想起花教官向来支持穷苦学生,对太史阑颇有好感,这次想必会开方便之门,都松了一口气,品流子弟们则都用不善的目光盯着她,却也不敢公然抗争,只有几个人低声咕哝,“身为教官,徇私舞弊!”
  花寻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拉太史阑,道:“我就不信……”
  她忽然也一顿,随即脸色慢慢变了。
  众人脸色也变了。
  这也不行?
  “原来这样,可惜了的……”好半晌,花寻欢才古怪地喃喃道,随即吸一口气,忽然大声道,“我倒想徇私舞弊一回,管你太史阑适合不适合,都要收你这个学生,可是现在,”她放开手,“我不能!”
  沉默,品流子弟们乐不可支,放声大笑。
  “为什么。”出声的不是太史阑,而是一直默不作声,不爱说话的苏亚。
  这姑娘眼神愤激,似有阴火跳动。
  花寻欢明朗的脸上也似有了一分苦涩,看看四周沉默的助教,道:“你们都不愿讲,那就我来。太史阑,你其实是个好苗子,天生好筋骨,无论内修外技,只要好好磨练,哪怕筋骨已经长成,也不是不能学武技,可是……”她叹息一声,“这一身的好筋骨,却已经被你自己给毁了!”
  她语出惊人,众人诧然,太史阑却抿抿唇,她知道原因了。
  “你似乎出身在没有武学的环境里。”花寻欢道,“但你自己似乎对此很有兴趣,多年打磨,练功不辍,是吗?”
  “嗯。”
  “可是你的环境太差了,没有人指点,你根本无法走上真正的武技之路。”花寻欢摇头,“如果一般人仅仅是这样也罢了,自己学武无人指点的也多,最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很多人还能打熬出好筋骨,将来学武事半功倍。可是你,你……你太疯狂,太坚毅。常人有畏难情绪,这会使他们遇见极限时,自动自我保护退却。你却根本不顾自己的体质体能限制,一味求成,疯狂练习,在筋骨经脉未定型时操劳过度,最终伤了筋骨。”她惋惜地长叹,“你的身体看似敏捷,武技超乎寻常人,但一辈子也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再学任何内外武技,只要学得稍微精进,都有可能引起你的骨骼体质病变,最终伤你性命或致你瘫痪。”
  花寻欢叹息,眼神里闪动的却是佩服——这才是真正的狂人,超越极限,不惧摧毁。
  “我可以收你做学生,教你武艺,可是以你的性子,必然不肯随意学习,一旦拼命练武,难免伤及根本。”花寻欢大步走开,“不给你面子和伤你性命相比,我选前者。”
  余音袅袅,场中一半人死寂,另一半在死寂后爆出哄堂大笑。
  “原来真是个绣花枕头!”
  “还是去老老实实学政论吧,不过,你认字吗?”
  “大爷府里有金品玉参,固本培元的圣品,过来给大爷磕个头,大爷就赏你,看能不能救救你这废物,学个一招半式。”
  “安少爷真是菩萨心肠,说来也是,咱二五营学生将来不上战场,也要对敌东堂,这么个人才,万一三招两式被打死了,倒也可惜。”
  “是啊,到时你叫这些穷酸怎么办呢?还有谁帮他们抢教官呢?”
  “哈哈!”
  ……
  哄笑声里,郑家那些主事人,也轻轻松了一口长气。
  无论如何,他们不愿看见一个资质优秀的寒门领袖,出现在二五营。
  李扶舟微笑如常,只看着太史阑,似乎想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
  容楚微微阖着双眼,唇角一抹笑意微冷,他当然看出来太史阑的体质已经给她自己毁了,不过他却不以为然,天下之大,奇人多矣,不能学武,就一定没有出路?
  眼神扫过那些狂笑的品流子弟,他的笑容更冷了几分。
  营副将他的眼神看在眼底,着急地连连打眼色示意品流子弟不要落井下石,可惜那些人此刻心花怒放,哪里看得见。
  容楚微微坐直身体,看着依旧岿然不动的太史阑……这朵带刺的玫瑰,终遇冰雪,是就此蔫败,还是愤怒地展露出她的尖刺,逢人就蜇?
  他想看她生气……嗯,很想。
  太史阑好像没听见哄笑声,人间浮夸,世上纨绔,对于一个三岁就杀过人的人来说,从来就不值一顾。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助教队伍里最后一位,那有点眼熟,头发乱糟糟,面容枯槁的老头子,道:“这还有一位助教。”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吊在队伍末尾,神情畏缩的那老头。其实也不怪他们忽略,只是这老家伙太没有存在感了,如果太史阑不说,大家都忘记他也是助教。
  此时目光齐刷刷投过去,充满戏谑,随即,又一阵大笑爆发。
  “还忘了这位!”
  “咱们的曹夫子!曹大家!”
  “这位从有咱二五营以来,不是自称非绝世奇人不收,至今还没碰着奇人,营内唯一光蛋助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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