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不是不许你来?”
  “十三带我来。”景泰蓝呵呵笑。
  赵十三歪着半边脸,苦苦地笑了笑。
  太史阑盯着他。
  “他说……”赵十三慢吞吞地道,“要么带他来,要么去死。”
  ……
  半晌太史阑默默转头,有时候儿童教育太过有效果也不是好事。
  一转眼看见那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子,她脚步收回,一转身指着隔壁的草房道:“那是谁家,我们住那家。”
  村长一愣,“瓜老三一家天聋地哑,八个人五个缺,穷得没有隔夜粮,怎敢招待几位大人。”
  “正好。”太史阑道。
  瓜老三一家果真天聋地哑,一家残缺,瓜老三父亲是哑巴,母亲是瞎子,瓜老三也是个瞎子,老婆是傻子,四个儿女,一个盲,一个哑,只有两个健全。
  家里四面漏风,一件像样的家什都没有,自己垒的灶上面,架着铁锹当锅,床是木板垫着泥砖,连日多雨,水都快漫到床下,半床不成模样的黑棉絮,油汪汪,水润润,叫人看了心里发堵。
  景泰蓝一进来,嘴就张大了,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啊!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随即他迅速闭上了嘴,因为一股难闻的郁臭气息冲进鼻端,冲得他眼泪泛起,想吐。
  但他没敢吐,隐约也知道,如果吐出来,麻麻会不喜欢。
  “你要跟出来,就得跟我住在这里。”太史阑看着他的眼睛,“不许喊苦喊累,你是男人,要为自己的所有事负责。”
  景泰蓝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这地方他哪能住,染上病怎么办?”赵十三看一眼那一家古怪,打了个哆嗦,“不行,不行。”
  “你是他爹?”
  赵十三惊得脸都白了,“你疯了,这话你也敢说……”
  “你是我丈夫?”
  “啊啊啊……”赵十三抱头,投降,“我宁可进西局的牢……”
  “算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我。”太史阑接过景泰蓝,“那就闭嘴。”
  赵十三默默垂头出去了。
  “弄点材料,买点必须的用具,最好备个船来。”太史阑看看这家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对着赵十三颓丧的背影喊了一声。
  赵十三的背影抽搐了一下,咬牙默默去了。
  瓜老三一家,惊恐地缩在床角,不知道该如何招待客人,女人们不敢抬头,用棉絮紧紧裹住衣不蔽体的身体。
  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半床棉絮站起来,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火,从檐下破水缸里舀了点水,用铁锹锅烧开,先把桌上唯一一个脏兮兮的黑陶碗洗了又洗,才倒了半碗水,小心翼翼捧过来。
  “弟弟,喝水。”
  声音幼嫩清甜,听得人浑身毛孔,都似舒畅地微微一张。
  太史阑点亮积灰厚厚的油灯,一眼看清面前的小人,顿时眼前一亮。
  鸡窝出金凤,穷户生美人,未曾想在这样脏穷到无法描述的破家里,还能看见这样的人才。
  小姑娘不过五六岁,一堆脏人里难得的干净,小脸虽然微有菜色,但毫无污垢,琼鼻樱唇,黛眉青青,尤其出色的是一双眸子,极深的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黑眼珠比一般人要大,华彩璀璨,流眄生光,小小年纪,看人时便眼波流动,似有风华万千,而额头开阔,生一双舒展的眉。
  这陋室残疾所生的孩子,竟然一脸的大气尊贵模样,让人恍惚以为投错胎。
  “这娃娃命不好啊。”村长在她们身后叹息,“这般模样,生谁家不是如珠如玉的命,偏偏落到瓜老三家,生一张好脸,一副好性情,却没一双好眼睛……我劝瓜老三好多次,把这娃娃给卖了,她落个好地方,一家子也有得生活,偏是不肯……”
  这女娃是瞎子?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竟然是瞎的?
  看她所有动作,一丝不乱,景泰蓝不过开口嗯了一声,她便知道这个是弟弟,送水的方向一点不错,这样灵秀的孩子,居然是个瞎的。
  景泰蓝还没听懂村长的意思,看着小女孩两眼发光,笑呵呵去接她的水,“好……好……”
  他那小爪子哪里端的动碗,太史阑伸手给他捧住巨大的碗边,小色狼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一边搭讪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哇呀”一声。
  被烫着了……
  “弟弟慢些喝。”那小姑娘轻声道,俯下身,撅起小嘴给他吹了吹。
  景泰蓝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的脸,不由分说,“吧唧。”
  好大一口口水……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晓得羞涩,笑眯眯摸了摸脸,抹去口水,道:“弟弟好香。”
  景泰蓝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太史阑抱胸,默默看他——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有了老婆忘了娘真是千古哲理名言。
  景泰蓝哪里知道太史阑瞬间下了这么猥琐的定论,他只是直觉喜欢,他所见过的女子们,都是成熟女性,遇上太史阑,更是成熟女性中的冷面杀手,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敬而远之,太史阑虽好,但终究因为性格原因,稍嫌坚硬内敛,像这般年龄接近,又娇俏体贴的小姑娘,于他就好像沙漠里瞬间相逢绿洲,惊喜无限新天地。
  前头他也见过几个小姑娘,都一身富贵气,景泰蓝不感兴趣,倒是这个,朴素可爱,小子看着就觉得高兴。
  “住下……住下……呵呵。”小子也不嫌臭了,也不嫌穷了,抱住太史阑大腿不走。
  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别后悔就成。”给了村长一串铜钱,让他帮忙弄点吃食来,瓜老三一家此时最初的惊恐已去,也起身开始做早饭,早饭很简单,稀到可以看见人影的、发黑的玉米糊糊。
  早饭依旧是那个叫小映的小姑娘做的,她的一弟一妹虽然健全,但年纪太小,她不过六岁,已经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景泰蓝自从看见小映,就黏住了她,太史阑也不管,她带景泰蓝住进这里,就是要让他看见,在那些金碧辉煌和美食华衣背后,有更多难以想象的贫苦。
  小映取玉米面做饭,景泰蓝就去帮手,小映舀出半勺,又小心地倒下去一点,景泰蓝抓抓脑袋,取了个大勺子,呵呵笑着舀出一大勺,献宝似地拿给小映。
  小映摸摸勺子,笑笑,“弟弟,不需要这么多。”
  景泰蓝困惑地放下勺子,可他觉得这么多也不够吃呀。
  小映烧水,景泰蓝就给她烧火,趴地下撅个小屁股,使劲扇,扇得满面黑灰,扇得几次火起又灭,小姑娘好脾气,一句不说,只慢慢教,“弟弟,轻些……弟弟,现在可以不用扇了……”
  小映搅拌锅中的玉米面,景泰蓝也站在破板凳上,拿个勺子卖力地搅啊搅,玉米糊糊溅了出来,落在小映脸上,她赶紧用手抿了,细细吃了,景泰蓝怔怔地看着她脸上被烫出来的红印,“姐姐……痛……”
  “不痛……”这聪明的小姑娘明白他的意思,柔声笑,“糊糊少,嗯,不能浪费。”
  “麻麻……”景泰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转头寻找太史阑。
  “这是百姓的生活,未必是全部,但有很多人和她们一样,很多人可能比她们更苦。”太史阑道,“景泰蓝,不要相信那些官儿们告诉你,哪里丰收,哪里乐业,哪里百姓平安康泰,一切美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永远都有你想象不到的苦难。一个国家要做的,就是如何让它的百姓,吃饱穿暖,得享教育。”
  景泰蓝不做声,看看她又看看太史阑,忽然咬着指头道,“过好日子。”
  太史阑想他这是打算让百姓都过好日子呢,还是打算让他看中的女人过好日子?
  哪一种都行。
  前一种是好主子,后一种是好男人。都是成功。
  早饭好了,没桌子,每人盛一点蹲地下吃,小映先盛给景泰蓝和太史阑,稀稀的,看不出黄色的玉米糊糊,一根黑色的手指粗的东西,形状和气味都不敢恭维——萝卜干?
  景泰蓝抱着碗,傻傻地不知道怎么吃,习惯珍馐美食的胃,实在无法对这种毫无色香味的食物产生兴趣,他的对面,傻子老婆呼噜噜地喝着,几口就喝干一碗,随即伸出舌头舔碗边,一圈又一圈,转得灵动飞快,碗边一点淋漓的糊糊,被舌头擦得干干净净。
  景泰蓝看呆了。
  “弟弟,吃呀……”小映拿着一个小木碗,碗里只有一点糊糊,笑眯眯地催景泰蓝。
  景泰蓝呆滞地喝了一口糊糊,小脸立即皱成包子。发呆半天,又试探着咬了一口萝卜干,一股诡异的咸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他眼神发直,“呸”一声赶紧吐出来。
  吐完就知道坏了,赶紧看太史阑,太史阑手指点点碗,“你发现没有,除了你和我,别人都没有萝卜干。”
  景泰蓝探头望望,发现还真没有,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不解,“是因为难吃,所以别人都不吃吗?”他撅起嘴,开始跺脚,“讨厌!讨厌!”
  “弟弟不喜欢吃,那给我吧。”小映急忙笑着,夹过那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塞到两眼放光的弟弟嘴里,那孩子立即飞快地嚼着,满脸幸福。
  景泰蓝又傻了。
  “这是他们的好吃食,明白?”太史阑淡淡道,“你浪费了人家的好吃食,拿自己的来赔。”
  村长正在此时送来些肉干馒头,还有些自家蒸的糕点,景泰蓝垂着头,细声细气地道:“我不吃,姐姐吃。”
  瓜老三家的孩子们欢呼着涌上去,小映却在询问太史阑可不可以吃,并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先拿了两个馒头给她父母,然后取了一块糕,坐到勾着脑袋的景泰蓝身边。
  “弟弟……吃糕……”
  “姐姐不怪我吗……”
  “你没有错呀,其实萝卜干真的不好吃……呵呵,不过吃下去比较饱肚子。”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黑黑的……好可怕……”
  “黑黑的……什么是黑的?”
  “啊……”
  “弟弟,我看不见,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的?村长说,看不见就是黑的,就是那种颜色……可我听说还有白的,黄的,绿的……”
  “对的,我穿的就是绿的,带着黄色的边,很好看……你为什么看不见?”
  “我没有看见过呀,有些人生来就是这样的。”
  “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就是没有样子……所有东西都没有样子……爹爹、娘、弟弟、妹妹……都没有样子……”
  “你哭了吗……”
  “没有……其实没什么的弟弟,我看不到,可我摸得到,嗯,绿色的衣服,黄色的边,你的脸一定是白的,很好看……”
  “那你多摸摸……”
  “嗯……”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的雨暂时停了,空气很清新,她仰头吸一口气,深深。
  “村长。”她对过来的村长道,“麻烦你集中村民,我有话要说,是北严官府的命令。”
  村长敲了钟,很快村民便聚了来,大多数衣衫褴褛,此处虽然遍地水田,但大多村民是佃户,且北严是军城,还多一份军费税,百姓一年到头苦出来的粮食和铜钱,大多交了税,难得温饱。
  “沂河坝要垮了。”太史阑开门见山,“大家赶紧往山上撤。”
  百姓们愣了愣,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可能!”
  “不行呀,我这一季的水稻刚下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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