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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五妖媚 第93节

  这些日子他虽被闲置在家,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却知道不少。其他人的态度不说,就连他的上官谢笙、赵攀,右司的许多同僚,对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为都颇有微词。
  种种的质疑与攻讦,像一层厚重的阴霾笼罩着他稚气未褪尽的少年心。
  今日终于有一个人,且是一个在他心中非常尊敬的人,亲口对他说,你是对的。
  这就足够了。
  无论旁人如何指责他懦弱怯敌,对他如何轻视鄙夷,他都能勇敢地走下去。
  待他终于停止了百感交集的痛哭,拿袖子狠狠擦去面上的泪,严怀朗才又不轻不重道,“复职之后要面对什么,你明白吗?”
  纪向真略略思索,才点了头,瓮声道:“之前在小书院,你问我‘何为侠士’时,我就有些明白了。”
  这一年来右司经手的数件大案,“洞天门”、“半江楼”、“碧竹门”,甚至眼下悬而未决的红云谷,无论背后搅和了哪些势力,明面上都是与江湖门派有关。
  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所谓“邪魔歪道”,江湖势力时常游走在律法之外,暗中滋生了许多朝廷无法及时管控的模糊地带。
  这对民生无益,对朝廷法度更是无益。
  这一年多来右司主要的事务都指着江湖,很显然陛下是有心要将那些模糊的地带逐渐抹掉,使从前不太受法度约束的“江湖”进入朝廷定下的秩序中。
  而纪向真自己出身“雅山纪氏”,正是陛下想要消弭的对象之一。
  他知道,严怀朗是在问他,有没有勇气面对复职之后的压力。
  复职之后,他将不可避免地要与同僚们一起,一视同仁地剑指江湖,成为捍卫律法尊严的凶猛獬豸。
  “届时你要面对的重压,或许不比眼下轻松,”严怀朗轻声道,“你的师门,甚至你的宗族,未必会理解你的所作所为。”
  纪向真目光坚定地迎向严怀朗的打量:“罗霜大人说过,我们生长于斯,这片土地便是我们的家国。”
  ——你行如何,你心如何,你的家国便会如何。
  ——你行光明,它便不堕黑暗;你心少年,它便永不苍老。
  “我愿我的家国清明、公平;善有庇护,恶有忌惮;法理昭昭,行止有度。”
  这样的想法或许天真,或许掺杂了太多稚嫩不经事的少年意气。
  这般的将来,或许穷尽了他们这辈年轻人的一生,也不能看到。
  可他从来不是江湖少侠纪向真。
  他是大缙尚书省监察司右司员吏纪向真。
  他愿从自己开始积这跬步,或许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终将抵达那样美好的遥不可及。
  ****
  严怀朗看人从未出错,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纪向真让他无比欣慰。
  去年新近的这批员吏,大多都是他一个个精挑细选筛出来的。
  经过这一年多的成长,这些人中还没有哪一个叫他失望,哪怕是那个一开始他并不十分看好的云照,都没有让他失望。
  只要他们心中有大是非,愿意坚定地在这条叵测的路上走下去,他就不会丢掉任何一个人。
  那就一起继续去披荆斩棘吧,少年们。
  无视旁人的质疑与指责,去为我们心中之所信,化作那威严凶狠的獬豸,以极恶的面目,去守护这盛世中柔软的至善。
  ****
  十一月初十,严怀朗领圣谕复职,以右司最高主官的身份为纪向真“临敌奔逃”之事上表陈情,请求于朝堂议事时复盘香河城一案。
  十一月十三,严怀朗在朝堂上与群臣舌战,以新修《大缙律》为基石,逐条驳斥众人对纪向真的讨伐,剖析当时利弊,证明了纪向真当时选择“逃走”绝非渎职之行。
  最后同熙帝一锤定音,当众宣布纪向真无罪。
  大局抵定,纪向真复职。
  ****
  纪向真这事原本可大可小,之所以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想借此打压严怀朗。
  连这桩近乎墙倒众人推、险些就坐实的“渎职罪”都能打个翻天云,一时间严怀朗在朝中的名声就更加微妙了。
  对于那些人在背后如何骂自己无耻奸佞,严怀朗根本懒得搭理,该干嘛干嘛。
  这日傍晚,吃过饭之后尚早,月佼便拉着严怀朗坐在廊下,围着火盆边取暖边烤橘子。
  火盆上搁了网,新鲜的橘子就在上头被烤得滋滋沁着果香。
  “……云照说,他们这是‘打压不成,还无端被你反压一头’。”月佼笑嘻嘻地将火盆上的几颗橘子挨个翻过身。
  严怀朗轻笑一声,随口道,“这天下间,除了‘夫人’,谁也不能‘压’我。”
  “喂,你这人!”月佼面上赧然一红,慌张地四下打量,确认木蝴蝶当真已经回房,这才没好气地笑瞪了身旁的人一眼。
  见小松鼠精被自己逗得要炸毛了,严怀朗抿唇笑了笑,见好就收:“当真不想自己绣嫁衣的吗?”
  “我绣工又不好,再说姑奶奶都已经让人帮我准备好了,还废那功夫做什么。”月佼垂眸望着温暖的火盆,眼角眉梢全是笑。
  严怀朗点点头,噙笑轻道,“阿木不是说,红云谷的嫁衣与中原不同?我还以为你会想要按照红云谷的习俗再做一身。”
  这些日子下来,他也学会跟着月佼唤木蝴蝶为“阿木”了。
  “不不不,红云谷的嫁衣可吓人了,”月佼使劲摇头,惊恐道,“打小我就觉得,红云谷那嫁衣,啧啧,简直是衣不蔽体,使人目不忍视啊!”
  红云谷的日常着装本就较中原大胆,嫁衣更是香艳至极。月佼自幼受祖父熏陶,实在没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样穿。
  严怀朗闻言,满面痛苦地扶额轻吟了一声,“你既不穿,干嘛要说给我听?”也太勾人遐思了!
  “我说我的,你听听就是了,谁叫你东想西想?”月佼乐不可支地嘲笑一句,拿起刚烤好的一颗桔子,在手上翻来倒去凉了片刻,顺手递给他。
  严怀朗接过之后并不动手,倏地转头看着院中将开未开的红梅,余光觑着月佼,满口酸不拉几:“哦,给第一任男宠的烤橘子,就是剥得漂漂亮亮的,第二任男宠就只能自己剥。”
  “这篇是翻不过去了是吗?”
  月佼笑着伸手,以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两颊,活生生将他捏成了小鸡嘴。
  严怀朗略略使劲偏了偏头,一口将她的食指衔住。
  “想了就恨。”他衔住她的食指,口中含含糊糊抱怨道。
  月佼笑意含羞,红着脸低嚷道:“你松不松口的?”
  严怀朗拿两排白牙不轻不重叼着她的食指,垂眸边剥橘子边哼道:“不松口。”
  幼稚。
  月佼嘟嘴在他小腿上轻踹一记,笑斥,“瞧你这欺主的恶霸样,哪里像‘男宠’了?还是在沅城神志不清那几日才最像,总是乖乖的……”
  严怀朗终于松口,别扭地瞪了她半晌,忽然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塞到她手中,讷讷丢下一句,“我要去睡了。”
  目瞪口呆地月佼怔怔望着他落荒而逃地背影,忽然领悟道——
  这个即将与她成亲的心上人,实在有些非人哉。他在沅城所中的那毒,寻常人即便在解毒之后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做过什么的。
  这人居然想起来了?!还不动声色地一直瞒着?
  真是比她这个“妖女”还邪性啊。
  月佼三两口将那颗橘子胡乱塞进嘴里,噔噔噔追到楼上寝房,凑到榻边与严怀朗挨肩坐着。
  “真想起来啦?几时想起的?想起多少事?”月佼拿肩膀碰碰他,好奇笑问。
  严怀朗飞快地将头撇开。
  他不想承认,该想起的都想起了,且是在很早以前就想起了。可他不想再提。
  像个黏人的大猫一样缠着自己的小姑娘,时时都要她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纵着才罢休……实在很不威风。
  虽说他在这姑娘面前素来也没什么威风,可平日里的示弱装傻那叫情.趣,与神志不清时那种的所作所为不可同日而语。
  最让他觉得丢脸的是,当时还有云照与纪向真这两个活生生的见证者!
  太丢脸了,半个字不想再提。
  “你!”月佼惊讶地抬手戳了戳他的侧脸,“居然脸红了……”
  严怀朗恼羞成怒,回身将她扑倒在榻间软被上,面红耳赤地威胁道:“那件事,不许再提了啊!”
  “若我偏要提,你又能怎么办呢?”难得见他这窘迫的模样,月佼眼中满是调侃与挑衅的盈盈笑意。
  “我能……咬你!”
  寒夜漫长,胆大包天的第二任男宠又开始“欺主”了。
  第八十一章
  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天气愈发寒凉了。
  针对月佼中了“缚魂丝”之后引发的头疼症状, 隋枳实在出发去红云谷之前, 留下了一张精心改良过的药方。
  月佼素来是个肯遵医嘱的,加之后来又有木蝴蝶细心照拂、严怀朗每日敦促, 她几乎一顿不落地按隋枳实的方子服药,到这时头疼已减轻许多,再不像刚回京时那般难受到彻夜不能入眠。
  不过到底还未曾痊愈,时常也会隐隐抽疼。
  她打小不是个娇气的姑娘,此时只一点点疼, 想说忍忍也就过了, 于是琢磨着想将药停了。
  严怀朗打量她有时仍会忽然按着额头苦着脸呆立半晌,心知她这是没好全的,便好生哄着, 让她继续喝;月佼撒娇耍赖也没拗过他的忧心,就每日早晚应付喝两顿,悄摸摸将中午那一顿给省了。
  哪知才没几日, 这小伎俩就被严怀朗察觉;他便让木蝴蝶每日中午跑一趟监察司,将药给送来,他亲自盯着月佼喝下去。
  如今的月佼已多少懂些场面上的规则,严怀朗毕竟是她的上官,当着同僚们的面她也不好耍脾气驳他面子,只能先喝了, 夜里回去再同他讲道理、谈条件。
  严怀朗在旁的事上都肯惯着她,可这回却任她如何撒娇耍赖都说不好, 到底把她收敛许久的倔脾气都给惹发作了。
  这天傍晚,木蝴蝶抱着手炉靠在檐下廊柱后头,偷笑着看严怀朗满院子追着要逮月佼喝药。
  这两人素日在外都不是闹腾性子,此刻却像一对倔强的小冤家似的追逐起来。
  月佼仗着自己如鬼如魅的家传身法,满院子上蹿下跳地躲,严怀朗却锲而不舍地追了个不依不饶。
  月佼见状,气哼哼一咬牙,直接跃身过到院墙外去;可严怀朗也不是个半途而废的,见她竟往院外巷子里躲,立刻也跟了出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墙头的身影,木蝴蝶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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