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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水央)

  水央在陈家的卧室里,有一本日记本,她并不是每天记录,有时候心情和感想来了,便会拿出来翻一翻。
  那是一个用粗麻线缝起来的厚本子,水央特意买的这种,很有记录的仪式感。纸张有些粗糙泛黄,可以看到上面微微凸起的纤维,写起字来很有韧劲儿。
  在大段大段写的过程中,是她觉得唯一可以被自由救赎的时间。
  在她离开北城之际,心中涌入一些动笔的冲动。
  「在8岁那年的某个清晨,天边的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残影,我们母女二人便踏上了前往车站的路途。
  两市1500公里的距离,我们需要先坐车去火车站,然后转绿皮火车,大概20多个小时。
  上了小巴车,卖票的阿姨背着一个鼓胀的斜挎包正在吆喝着收钱,她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
  车厢里闹哄哄的,有交谈声和嬉笑声。我妈把我安置在靠窗户的座位上,我盯着外头湛蓝的天空,充满着对未知的好奇。
  我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是一段艰难又漫长的沉默,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沉默从何而来。
  在破晓的日光中,妈妈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坚定。生命的沙漏似乎比常人更快地在她身上流逝着沙粒,被岁月和病痛无情地刻上了痕迹。
  妈妈在有了我两叁年以后,不再继续在北城的夜场上班儿。她带上我回了宜南,在城中村附近租了自建房,那一片全是来南的打工人。
  她又花了点积蓄托关系进了煤电厂给工人们做烧饭阿姨,身上变得总是一股混杂的饭菜味道。
  10来年前,她一个月1000块的薪水,大饭锅炒出来的菜盛在铝盒里,一口一口把我喂大。
  邻居家的阿姨还有姐姐们都很照顾我们母女俩,我妈上班时候就把我放在房东奶奶或者崔姨那边,我们日子不算太窘迫。
  夏天傍晚的时候,树影婆娑。崔姨爱和街坊邻居在门口树底下,架起四方桌搓麻将,她把我放在长板凳上,我晃荡着腿,和其他打麻将家姨姨的孩子们一起玩儿。
  他们经常分给我辣条和酱饼吃,我们攒了钱就集资买皮筋儿和沙包还有贴画玩。
  只是到冬天,自建房的墙实在太薄了,南方不供暖气,家里的便宜炭火烧不热,我妈给我裹上厚衣服,还是冻得我脸疼。
  她就抱着我睡,给我暖手暖脚。天蒙蒙亮起来给我做早饭,哄着我起床穿衣服。
  偶尔妈妈给我买袋面包,达利园的法式小面包,我捏一捏,10来天里省着,不舍地吃到最后一个。
  有好几个附近的工友也是单身汉,跟我妈表达过好感,平时碰见我就给我塞个糖或者玩具什么的。
  我妈一概拒绝了,土地人民都是淳朴人,仍然好心力地帮衬着,周围没有什么流言碎语。
  我见过我妈年轻的照片,真的很漂亮。
  宜南多么养人啊,我想,即便我们过得不算好,但这周围的一切又有什么算糟糕呢。
  ……
  今天要出门,她脸上少见地盖着一层妆,可皮肤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苍白而松弛,像是一张被风吹皱的纸,记录着无数个不眠之夜。
  坐火车时,六人分两边对着坐。有一家叁口一起去北城旅游,和我妈闲聊起来北城有什么好玩儿的。
  她说着过去看到的,给我剥了橘子一瓣瓣喂进嘴里。渐渐地,她眼里有水光,我伸手想给妈妈擦拭,她拉下我的手,妈妈的掌心包裹着我,是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柔着声问我:
  “央央跟妈妈去爸爸家好不好?”
  “好啊,我可以见到爸爸了!”
  我很开心,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憧憬和对即将到来的团聚的期待。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妈妈早就得了很严重的病,最后免疫系统崩溃,患上了癌症。
  陈瑞石认下我,余晨萍很快知道我们的存在,不知道冷嘲热讽过多少次我妈,有时我躲着给我妈打电话,她路过时高声说句“婊子”。
  其实也没什么,本来这事儿我们就不占理,是男人做的孽,留下不幸福的几个女性罢了。
  但我妈性格软弱,怕我在这边过得不好,她害怕余晨萍介意,狠下心来一概不接我电话,变得很抑郁。
  送我到陈家不久,她就死了。她把所有的积蓄打在我的卡里,最后没有抵御住命运的风暴,死在雷雨夜,墓地建在高高的山上。
  偶尔参观寺庙,山顶的钟声被我听到时,那声音是那么孤单、凄清,在暮霭沉沉中胡乱地摸索碰撞。
  她最后不让人在碑上贴照片,她说她老了,不好看。
  只是一定要刻上她的名字,我妈从不嫌这个名字土气,她说这样,我无论怎样都会围在她的身边。
  杨荷花
  她叫杨荷花。
  其实我不姓陈,我原本就叫杨水央。
  哥哥不太情愿让我独自一个人去祭拜我妈,他说雨天阴气重,所以有时他跟着,有时就让我缓缓先不要去。
  我想,我后来过得这么好,再也没有挨冻过,也不知道我的妈妈在棺材里躺着冷不冷。
  ……
  自8岁那年以后的整整10年,是我看起来最快乐的时候,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哥哥从一开始对我的不喜和厌恶到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我开始重新拥有了亲人。
  从在北城上小学开始,我不再在夜晚幻想着第二天清晨可以吃到松软可口的面包,不再幻想可以穿到漂亮的裙子和戴五颜六色的发夹,也不再幻想手里的零用钱有多少,因为已经可以足够到眼也不眨地拿去买我想要的东西。
  我最大的烦恼,也只是长大点后,所有青春期里的女孩子那些在大人和哥哥看来最无所谓的小毛病,那不过是些情情爱爱酸气弥漫的小事儿罢了。
  就当我是在陈词滥调吧。
  我的妈妈死了以后,我就像一棵蒲公英,最终终于在哥哥的身边落下。他庇护我长大成人,我开始以他想象的方向做他的妹妹。
  孩子都会很简单,很快就能感觉出这个人喜不喜欢自己,会不会疼自己。
  哥哥宠我,他在物质上从来不会缺我什么。
  他也很包容我,这一定是要在他可许的范围内,我才可以做一些喜欢且并不逾距的事。
  在过去,我也都是这么做的。
  比如在学习累了,可以和同性朋友出门逛街。比如闹小脾气了,哥哥买两条裙子或者给我打钱来哄我开心。有人给我塞情书发短信,哥哥让我退回去或者扔掉或者视而不见,所以我没有看见过里面的一个字。
  所以我对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太模糊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我的心先拿出来,好好用水洗干净,用柔软的棉布擦干凝聚的水珠,放到阳光充足、微风和煦的地方。
  我得好好观察它,到底为什么而加速跳动。
  是因为哥哥的好吗,那时候我想,是这样的。我真的很依赖他,没有人向哥哥这样对我再好了。
  但有那么几次,求着哥哥带着我去游乐场。我想玩过山车,哥哥不许我坐,他说很危险,8岁很危险,18岁还很危险。
  没办法,我只能去玩儿太空飞船和旋转木马。
  可哥哥又嫌弃这些太幼稚,他不肯陪我一起。
  但对待像游泳、骑自行车这些我怎么都学不好的事,哥哥逼迫我学的态度又非常强硬。
  可能在哥哥眼里,我对世界孤陋寡闻又喜怒无常,有用的事不做,没用的事偏偏要去尝试一番。
  我有时候甚至会蹲着和狗自言自语,吃到好吃的路边摊时满嘴都是辣油,他过生日,用奶油在他脸上瞎抹。
  他只是看着,沉默,像在对着我幼稚无厘头的行为演默剧。
  或许是因为他也是半路而来的哥哥。
  我对他的感情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变质腐朽,恶毒的背德诅咒降临在我的身上。
  可这个世界,如果凭借哥哥那样的理智刻板,去按部就班养育妹妹成人来领会是个喜剧,凭我这样对他的阴暗感情来领会便是个悲剧。
  ……
  15岁的时候,我唯一独自出过远门,悄悄瞒着哥哥去妈妈的墓地给她打扫。当我站在山顶停留,忍不住眺望远方,我深呼吸,那是象征自由的泥土芬芳气息。
  我看见汹涌的红霞正在缓缓降落,直到没入了地平线。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山顶的夕阳是那么壮阔。
  于是,我忍不住拍下落日余晖的照片,拿给哥哥看。他只是淡淡的点点头,表示之后出门一定要他陪着。
  我有时也不知道到底是哥哥真的想陪我,还是他的潜意识里觉得他应该陪我。
  或许我只是他用来治愈童年情感缺失的一种工具。」
  水央写到这里,又把这句话划掉。台灯下,她神情专注,眼皮很少眨动,又继续握笔写着。
  「也许不是吧,哥哥或许也在挣扎。
  他养的娜莉就是这样,我知道不能把自己等同于狗,但在哥哥眼里,我有时候也挺像娜莉一样讨他喜欢的。
  在他面前,我的兴致总是很高昂,情绪和他那种死板沉沉完全不同,我过度敏感又过分活跃。
  那种对他极亲热又极依赖的态度应当使他想起了那只被他父亲踢死的宠物狗,他绝对很怀念有生灵陪伴在他身边的滋味。
  哥哥从国外回来后,我对他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的想念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一开始觉得我好像娜莉,我甚至在心里也在驯服自己,只要我表现得足够乖巧,他也会像对待娜莉一样对我念念不忘。
  可我并不是狗,因为娜莉没有成熟的思想,它只是一只爱吃火腿的低智商犬科动物。
  我并不是要抬高自己,因为万物平等,只是我并不像娜莉一样的温顺驯良,我有着思想和表情。
  我开始向哥哥表达我的不满,可他不听,就像娜莉总是爱偷溜出去吃屎那样,我们总令他生气。
  他毫不留情地抛下我转身出国留学,又毫不留情的当着所有人面给我脸色看,阻止我正常的交友,干涉我离开的心。
  他看着我的眼泪,或许有失望吧,他这么对我好,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还要阻挠他。
  他可能觉得我和娜莉犯错的性质是一样的。
  作为他的妹妹,我必须要达到他的要求,我犯错需要他擦屁股,成人礼我没有去参加,我也不知道哥哥花了多少钱,我想数目绝对不少,但他生气的似乎绝对不至于此。
  或许是因为我在事后仍然在心里忤逆他,他了解我,当然知道我嘴里的道歉服软已经和从前不同。
  因为那就不是真的。
  我人生最大的快慰是在高考后不惜一切可能失去的代价选择报了宜南。我迫切的想寻找一个答案,我需要放弃很多,包括心里对他不成熟的爱。
  或许吧,就当做我是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坏人,在即将20岁的年纪有很多急躁又无法令人理解的想法。
  我不顾一切和他做爱,然后突然变得冷漠无情,说要离开他。
  我想这些落在他眼里,我的缺点一定是冲动莽撞,喜怒无常,想起一出事一出,心里有倔强的意志,包括费尽心思的勾引他和我上床。
  其实我理解他,他的矜持高傲是出于情感上转换不过来,他应该不喜欢做和妹妹乱伦这种不体面的事儿。
  算是我一开始把我的心思往他身上套。
  可他总是在五十步里笑百步,脱光衣服用生殖器插进我,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告诉我:我属于他,无法背离他。
  他叫着那个我不喜欢的姓氏说:
  “陈水央”
  “又是你在任性。”」
  写了好几页,水央觉得水笔的墨水好像变少了,在逐渐变得越来越浅,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并开始侵蚀这一页纸。
  她甩了甩笔,用力继续写着。
  「他将监视器可耻地安在我睡觉的房间里,用不可一世的语气告诉我,不要做让他不开心的事情。
  这让我想起从前,他不许我在吃饭的时候将面包咀嚼声发出来,看,就是这么无语可笑。
  他一边凶狠地亲我的嘴巴,一边粗暴地让我臣服他。
  于是我逐渐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选择那些能够让他舒服的话。我不再强求,不再挣扎,而是接受了和哥哥之间这堵墙的存在。在墙的这边,我继续着我的对话,用那些被允许的语言,构建着他臆想的未来。
  当高考完,我失去了长久以来都为之努力的的目标,就像一只失去归家方向的候鸟,只能徒劳地扇动翅膀,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那一个月,我想念母亲,想去宜南的次数陡然增多。
  哥哥挽留我,因为他知道我的家就在宜南,以后也许真的不会回北城去了。
  那令人听起来好心碎无助对吧,可他真的是在心疼我独自上学吗?
  他只是觉得我在柔顺过后竟然骗了他,忤逆他的决定,偷偷地不告诉他。
  他觉得用在我身上的权利突然有一次失效了,于是觉得生气。
  他甚至在上我的时候,还在一遍遍教育我,原谅我的过失。
  他最大的错,就是不仅没原谅,还把这当做过失。
  好遗憾啊……
  我觉得我差点儿就要真的爱他到愿意听从了。
  爸爸是黑暗的船夫charonos,将娜莉踢死,那哥哥呢,也要将我一起踢死吗?
  哥,如果我当真信任你,接受了作为“被陈嘉屹管束的妹妹”这个可笑的、可耻的、叫人心里觉得无助的称呼,要不了多久,我会沉默,空洞。
  再把我的心从阳光那里捞出来,扔到地上摔成烂泥。
  他以前说我像坠落人间的蝴蝶,那我可能确实会破开他赐予我的茧壳,如他所想……
  悄悄飞离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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