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不待他说完,我已是将糕点塞进他的口中,逼迫自己泰然地道:“你都说你要死了,还怕他干嘛,他总不能下黄泉去寻你算账吧。”
  “那倒是……”他情急地将糕点全都吞入口中却又因没有气力咽下,呛到猛咳起来,咳到眼泪都流了出来,“真好吃……真好吃……我还可以再要一块吗?”
  我点头,却将整盘都递给了他。
  ……
  医童口中的小二乃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额头宽宽的,生着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像是明媚而温暖的日光一般,让人恍觉所有的倦怠和黑暗都骤然消失,徒留明媚。
  我瞧见他的时候,他恰好在笑,窝在司马懿怀中,腼腆而纯真。而拥着他的司马懿,面容满是柔和,宛若一位慈祥的父亲,就连声音都是异常的温软,“小二,你要听懿叔的话,好好的喝药,很快就会好的。”
  懵懂地颔首,小二很是知事,没有半分担忧自己身体的模样,反而还关怀起司马懿来,“对不起懿叔,医处的人本就不够,小二还病倒了,害得你和师父以及其他人要做更多的事情,万一,你们撑不住要怎么办?小二不希望你们会像小二一样染病,也不希望你们的身子会垮掉。”
  司马懿摇首,心疼地抚着少年的宽宽的额头,如同宽慰稚子一般宽慰他,“小二乖,懿叔和你师父等人的身子都很健硕,不会那么容易就染病或是垮掉的。”说着,司马懿笑起来,握着少年的手,指尖泛白,“懿叔和你约定,只要你好好的,懿叔就会好好的,绝对不会有事,待你好了,懿叔还给你找更多的医书,让你尽早做一个行医救人的大夫。”
  “嗯。”满足地扬唇,少年困乏地闭了闭眼,“懿叔,小二好累,好想睡觉……”
  “睡吧。”小心翼翼地将少年置放到为病者临时搭建的简榻上,司马懿仔细地替他掖好薄被才起身,“你先睡,等你醒了,懿叔亲自给你喂药。”
  话毕,他转身欲去作别事,可是,还不等他反应,我的身影就整个地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惹得他眉头一蹙。随后,我听到他微有不悦地说着先前未说完的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我却是淡然一笑,望着他,语气坚定,“我想留下帮你。”
  闻言,他嘲弄地扬唇,踱步逼近我,将刺鼻的中药味送入我的鼻中,蔑然道,“帮我?你根本就不会医术要怎么帮我?”
  “我可以学。”反正我自小学得东西不少,也不在乎再多一样。再者,学了医术,日后亦是可以有所作用的。
  “可是我没有闲暇教你。”他决绝,伸手想要推我出去却又因手上刚刚碰触到了疾疫病人而没有贴上来,只转而薄凉了面色,苛刻的样子。
  我了解他,也知晓他未曾有一次执拗过我,遂依旧不动不走地坚持着,“你若是无暇教我,我可读医书自学,再者,就算我不会医术,亦是可以做些轻便的事情,譬如给病者熬药、喂药。”
  “阿硕!”他高唤,告诫我,“这是疾疫,不是寻常的病症,一个不甚患上是会死人的。”
  “我知晓。”从我知晓有疾疫要发生的时候,我就知晓这场疾疫会死很多很多人,知晓一旦患上就极难治愈,但是,看着那些兵士那么痛苦,看着那些医者那么劳累,我就突然很想可以做些什么。司马懿曾说过,凭我一人之力是决然不能改变这一切的,可是,我未尝不能尽自己的努力能救一点是一点,这样,至少我可以心安一些,活得无忧一些,“原本,我也想置之度外,保全自己,可是,如今亲眼看见了这样的局面,你要我如何忍心袖手旁观,独善其身?”
  “阿硕……”又是一声唤,司马懿叹息,“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委实不想看见有一日你会如小二一般……”
  “我也不想看见你会如司马爷爷一般。”怕我会染病,你又怎能知晓自己不会染病,我不想你死,所以,留着我帮你,至少我可以陪着你经历生死,“还是那句话,士为知己者死,这是我立下的誓言,绝不会反悔。”
  “你当真想好了?”最终,他还是态度软和下来,再度提醒我,“一旦决定就等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颔首,依旧坚定。
  “罢了,你既然要与我同生共死,我没有理由拒绝。”浮上一些笑意,他终是肯用手碰触我,拉着我一边往帐前走,一边嘱咐,“这些将士每日要喝三次药,你定要按时熬好,另外,每有将士进来、离去,你负责清扫床榻,其他的事情你也可以看着做一些,至于医术,你只能自己抽空去读,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嗯。”
  “最为重要的是,切忌保护好自己,一有不适就立即告知我,不得硬撑。”
  “嗯。”
  ……
  而在大军后方忙于疾疫的时候,前军、中军开始忙于驻军于战船之上。
  因曹军大多是北方人,不习水性,难以忍受战船上的摇荡,曹操便下令将所有战船勾联在一起,以制造如履平地之感,一时间为众将士大赞。
  但是,这个看似佳好的法子也终将成为曹军败绩的又一重要因素。
  先有军心不齐,后有疾疫霍乱,现在又多了一船失而众船失,我就不信赤壁之战,曹军还能改变历史不成。
  所以,离我归家的时机也快了吧。
  久经伤痛心生茧
  多年前,烽烟之中,有少年一人满身是血的匍匐于地,紧紧地攥住过路人的衣角,用极为污秽的双手将过路人的衣衫染脏,嘴里嗫嚅着,“救命……救命……”
  那过路人却是不为所动,只低眸轻扫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少年,冷冷地道:“撒手。”漠然的样子任是谁瞧了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对于过路人来说,少年不过是万千悲苦百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最悲惨的,亦算不上最特殊的,没有能让他出手相救的理由。他们这些注定成为谋士的人,自幼时起就知晓,乱世天下,有无数正在遭受苦难的民众,多到容不得他们心软的见一个救一个,所以,他早已习惯漠然地应对眼前的一切,甚至可以做到完全的不为所动。
  可是,对于少年来说,过路人是他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战火燎原的时代,不是每每都能恰好遇到取道战场的人,就算真的能遇到,少年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因而,为了活着,就算是面对过路人这般冷然的神色,少年亦是执着地坚持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所幸,过路人虽是冷然却终究不是无情之人,他还是救了少年,尽管颇为不情愿。
  过路人会些医术,替少年寻了草药包扎伤处,真的救回少年一命。后世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过路人虽是不知此话却还是这么做了,将少年带回了自己在河内的家中,分派些杂事予他,给他一份工钱,供他温饱。
  如此,过路人想此后他与这个少年除了正常的主仆关系,大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是,想法是一回事,事实却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和少年自此不再有交集,少年却是不想。为了能够拜他为师,随他学习医术,少年一连数天守在门廊处堵他,只要一见他就立刻跪拜于地,央求他教授他医术。
  过路人本是不愿,但因是被少年死缠烂打地弄到头疼,就只能应允。不过,既然应允了少年,过路人也就不会含糊,他自知自己的医术不过是细枝末节,便将少年委托于军中的军医,以帮助少年达成心愿,时而,他还会赠送少年几本医书。
  久而久之,过路人与少年之间形成了深厚的情谊,虽非父子却尤胜父子。
  而这少年便是小二,过路人自然就是司马懿了。
  知晓此事之后,我笑笑调侃司马懿,言:“仲达,你果然是嘴硬心软的人,总是抵不住别人的坚持和执拗。”
  他翻翻眼,没有好气,“这都要怪我遇上的无赖太多。”
  “……”
  被他的言外之意一噎,我有片刻的哑口无言,随后,嫣然一笑,故意地道:“我会帮你多多照顾小二的。”
  他却是丝毫也不领情,还略带嫌弃地言:“罢了,经你照顾的将士有几个还活着?”
  “……”
  我又是一默,此番却是良久想不出言语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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