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节

  眼尾恐怖如血丝般的裂纹颜色淡化,竖瞳回归自然状态, 血肉丝缕黏连的胸膛也长好了一半, 只能隐约透过缝隙看到那颗还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遍布房间的藤蔓触须全部都被主人收回到了身体内, 只有自尾椎相连接的尾勾还轻缓地晃悠在身后, 伴随阿舍尔的注视又慢吞吞垂了下去。
  看起来好像有些心虚。
  镜子里,高大健硕的始初虫种垂下眼皮, 下意识躲开了阿舍尔的视线, 只紧紧盯着对方那双曾在自己皮肤上点火的手。
  白皙漂亮,手指修长。
  从前握笔、做实验留下的茧子因为虫母体质的变化而尽数被磨平,于是在碰触之际, 足以带来了另一种战栗感强大的滑腻。
  不论是落在祂的额头、鼻梁、心脏、小腹,还是……
  旦尔塔喉头滚动, 略显狼狈。
  阿舍尔本准备按洗手液的动作一顿, 眉头略挑,“……怎么?”
  “抱歉,小……狗弄脏您的手了。”
  似乎还没有从主人与小狗的游戏中脱离, 旦尔塔下意识的回复令阿舍尔微怔。
  薄荷香的洗手液落在了阿舍尔的掌心里,他慢条斯理地搓洗着那似乎还有些滚烫的手指, 从指根到指腹,格外精细,直到擦干净了粉白指尖上的水珠,才转头,半倚在洗手台上,看向一直垂下眼皮的旦尔塔。
  “清醒了?”
  “嗯。”旦尔塔应声,身后的尾勾晃了晃,却高度总不过小腿,似乎还有几分彷徨和无措。
  阿舍尔抬臂,被洗到略微发红的手撑开在旦尔塔的面前,只一眼,便叫后者忍不住陷入那片朦胧又旖旎的幻想里。
  洗手间的气氛莫名滚烫,阿舍尔只当毫无所觉,“如果我没洗,那弄脏了你要怎么办?”
  并不是很认真地询问,而是带点儿打发时间的消遣。
  但另一个当事者却很认真,祂抬起眼眸,直勾勾地看进虫母漂亮的铅灰色眼瞳里,哑声道:“可以帮妈妈,舔干净。”
  “……行,那就记着吧。”
  阿舍尔轻笑一声,没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洗手间,只留站在原地的旦尔塔愣神片刻,才又迅速追了出去。
  “妈、妈妈……”
  “怎么?”
  落在床头边的手套皱皱巴巴,沾染着一堆不知名的潮湿痕迹,阿舍尔是不好意思再把这玩意儿给赫尔,便干脆先扔到了脏衣篓里,等待清洁机器人的处理。
  身后的脚步亦步亦趋,只跟着,似乎对于呼唤了虫母之后开口要说的话略有犹疑,便又白白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阿舍尔不喜欢吞吞吐吐,他转身坐在房间内勉强还健全的深红丝绒沙发上,足尖微抬,带跟的软底小皮鞋就踩在了旦尔塔的膝头上。
  “说吧,到底想问什么。”
  指尖尚带几分潮意的青年靠在沙发垫上,柔软的虫翼搭在两侧,一仰头,就能看到始初虫种那双在昏暗房间内格外红的竖瞳。
  “……”
  见被询问的对象又陷入了沉默,阿舍尔咬了咬舌尖,“怎么,正常询问不说,非要用特殊手段?”
  旦尔塔张了张嘴,下一秒就听到虫母冷下了声音,“跪下。”
  巴甫洛夫的狗会因为饭前的摇铃而分泌口水,知道是用餐的时间。
  因为失去虫母踪迹而缺乏安全感的旦尔塔,也会因为主人的命令得到满足。
  身上只凑合穿着件浴袍的旦尔塔跪在了沙发前,他自下而上仰头望着对方,眼底涌动的渴望几乎凝成实质。
  阿舍尔俯身,指腹压在对方的眼角,略微使劲,“说话。”
  静谧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吞咽,旦尔塔僵在身体两侧的手指颤了颤,见青年似乎并无抗拒,这才小心翼翼地扶在了对方的膝头之上。
  隔着一层裤料,也依旧很烫。
  阿舍尔垂眸看了一眼,算是默许了对方的动作。
  “……您走以后,我做梦了。”
  正如阿舍尔先前从其他雄性虫族口中得到的消息,梦境是一个并不属于虫群的秘密花园,哪怕是想把所有好东西都赐予虫族的虫神,也无法把睡梦之神引入虫族的大脑。
  就像是两个天生绝缘的物体,他们彼此毫无关联、毫无吸引,也如仿生机器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人类的梦境里有什么。
  旦尔塔——以及所有的虫群,他们从来不曾奢望过在梦境里见到虫母,哪怕他们就快要想疯了。
  于是,在疯狂寻找后的某一天,当旦尔塔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熟悉的青年时,祂本以为那是虫神的恩赐,却不想伴随着梦境的变化,敞开在祂眼前的不是清甜的蜜,而是涂了砒霜的刀片。
  锋利,尖锐,划破了祂以为的美好,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内部。
  在祂无数次向虫母表达心迹、恳求信任失败之后的失望里,原来是死亡的阴影横陈在他们彼此之间。
  被妈妈拉开的距离、无法获取的信任、不能被认同的爱意,一切的拒绝均有源头,旦尔塔自己就是恶果的酿造者。
  “我梦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阿舍尔的手指从旦尔塔的脸侧松开,他漫不经心地卷着一缕深红色的长发,在指尖捆绕、打结,又因发质的柔顺而能轻易搓着便解开发结。
  “梦里,我……”
  旦尔塔顿了顿,没能彻底说出来。
  但在虫母冷静的注视下,祂还是尝试开口,“梦里我、我……”
  不像是祂,根本一点儿都不像是祂。
  从前祂能直视妈妈眼睛说我爱您,说您可以尽情地利用我,说我就在您身边、可以相信我……
  旦尔塔不屑于像人类一般说个话也拐十几个弯,祂喜欢直白和大胆,喜欢明明确确地把自己的渴望摆在妈妈的面前,偶尔于伪装下去窥见对方少有的慌乱。
  但是现在,当梦里的一切铺展在旦尔塔的眼前时,祂做不到了。
  不会恐惧的怪物开始害怕了,不会难过的怪物学会悲伤了。
  祂点点滴滴的成长蜕变,与阿舍尔撇不开丝毫关系。
  旦尔塔又一次尝试开口,“我……”
  比起欲望逆流上头时只用听主人的命令、被主人控制着的顺从与混沌,清晰时的始初虫种变成了没嘴葫芦,哪怕自我抗争也很难用苍白的语言表述出梦境里的内容。
  “看来还是那时候的更乖。”阿舍尔的声音意有所指。
  时刻被虫母牵动心神的始初虫种喉结微颤,铺在大腿间的浴袍颤了颤,略有弧度。
  软底带跟的皮鞋是贵族绅士们搭配衣装的最爱,小牛皮、小羊皮的质地很软且贴脚,手工刻制的花纹点缀在鞋面之上,在昏暗的室内隐约闪烁着薄薄的光。
  大多数时间里都踩在地毯上的鞋底很干净,没什么灰尘,干燥且带着起伏、用于防滑的纹路,平常行走之际很稳很舒服的鞋底,此刻却略微抬起,踩在了深色浴袍下的弧度上。
  跪姿状态下的旦尔塔微颤,下一秒头皮上传来的轻微刺痛才让祂反应过来,原来是妈妈在揪着祂的长发玩儿。
  阿舍尔:“既然你说不出来,那就我说。”
  十分钟前,在旦尔塔神思混沌之际逼问出来的“秘密”足以阿舍尔延伸思维,猜测到对方自杀背后隐藏的真相,虽然细细思考起来有几分匪夷所思,但自从被模拟器打开了新世界后,阿舍尔忽然感觉自己的接受能力正在不断提升。
  “梦里的你杀了我,对吗?”
  旦尔塔睫毛剧颤,连带着阿舍尔鞋底压着的另一个小小怪物都差点儿挣脱了主人的压制。
  小皮鞋使了点儿劲儿,乱动的小狗便立马安静了,那双爪子可怜巴巴地抱着主人的小腿,似乎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要出声回答。
  “让我猜猜,梦里你还不止杀了我一次对吗?”
  这一回的颤抖劲儿小了很多,可见是旦尔塔有在努力克制。
  心理上的煎熬和生理上的躁动同时折磨着旦尔塔的神经,祂只垂着眼皮,沙哑着喉咙应了一声。
  最初被模拟器绑定后的死亡阴影依旧留存在阿舍尔的大脑里,但不得不说,时间是治愈一切最好的良药。
  从在始初之地与虫群们相处后的大半年,再到他回到人类世界的大半年,二者相加怎么也都超过了365天,在时间和忙碌的双重修复下,阿舍尔倒也能正视自己从前被迫存档、读档的死亡经历,但心底的不爽却依旧存在。
  就像是横在旦尔塔那颗心脏上丑巴巴的裂缝,这缝隙也同样烙印在阿舍尔的心头,叫他没办法不在意。
  视线轻飘飘地扫过始初虫种逐渐修复的胸膛,其间略薄的血肉之后,伤痕累累的心脏跳动缓慢,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人,似乎只要主人再狠心多捏一下,就能彻底报废。
  “一共几次来着……”
  阿舍尔的声音飘飘忽忽缠绕在旦尔塔的耳道里,祂忽视着心脏上皱缩的酸痛和下身的躁动,尽可能地凝聚心神,直到祂听见轻飘飘的两个字眼——
  “八次。”
  现实与梦境重合,那点儿细微到可以被忽略的侥幸彻底消失,变成了炸开在旦尔塔大脑里的警报。
  祂从未吐露过的真相,妈妈怎么会知道?哪怕是在欲望逆流、临近崩溃的混乱之时,旦尔塔也依旧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没有说过什么,祂承认了曾亲手杀死过妈妈的真相,却从未吐出有关于次数的半个字眼儿。
  妈妈为什么会知道?
  妈妈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妈妈他……
  混乱的思维在旦尔塔的大脑内盘根错节,近乎窒息的憋闷下,祂尝着口腔里咬破皮肉的血腥气儿,颤声道:“所以,不止是梦?”
  “是呀,不止是梦。”
  阿舍尔漫不经心地碾了碾鞋底,镌刻在旦尔塔眉眼间的恐慌短暂地被隐忍代替,他轻声道——
  “那是现实,你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看到的内容,是我一次又一次经历过的现实。”
  “被坚硬的钳足刺入胸膛,被锋利的尾勾穿过心脏,被滚烫的血肉吞噬殆尽……”
  有些字句排布上的规律,被清浅的声音喃喃出口时,反而像是一首沾满了血腥和残忍的诗歌。
  当然阿舍尔本身对于诗歌的欣赏能力并不算强,在同辈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以酒会传诗为流行时,他则更喜欢抱着书待在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消磨时间。
  但欣赏能力并不影响他那副天生适合读诗的嗓子,并不尖细,只是微冷,像是一层薄薄的,附着在花叶上的霜,逐字逐句咬词儿优雅,却戳得旦尔塔心脏上的裂纹难以愈合。
  “——都是你做的,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音的落下,软底小皮鞋底部的硬度略软,也正如旦尔塔那双无神又灰败的竖瞳。
  漂亮的猩红色似乎都褪去了很多,变得黯淡无光。
  有些刺儿扎在心脏里,需要拔出后小心翼翼地呵护,而有些刺则只能以毒攻毒,越是深、越是疼,也才能越记得深刻。
  阿舍尔心知自己做不来圣母,也不可能真的忘记自己在旦尔塔手底下死亡的经历,以死赔罪虽然有点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意思,但对他来说真还没什么实际用处……
  报仇的爽感?这甚至比不上他当初给伊维·贝利斯那一巴掌的感觉。
  扬眉吐气?非但没有,还让阿舍尔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倾身半撑着膝头的青年咬了咬舌尖,轻微的刺痛足以他大脑清晰,只是脑子里的思绪一时半会儿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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