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姚云晖改而拍他肩膀,看他双手:“手上的皮肉伤好了没有?”
姚云正摊开布满细微疤痕但已恢复完好的双手,混账道:“大好了,一点也不妨碍自渎,爽利得很。”
“……臭小子,你近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姚云晖抬起左手虚空给了他一巴掌,要不是左手断掌了,这一耳光必定结实地让他感受何谓父爱如山倒。
姚云正吊儿郎当的没有正形,陪着父亲去找他哥。
走了一会,他们就在一面廊墙前,看到了更不像话的顾瑾玉。
顾瑾玉比谁都适合玄黑服色,像鹰,像鸦,像铁血傀儡。
姚云晖由他想到自己的亲哥,姚云正则想到小义兄,觉得他应该被亲哥干坏过,他最近总是这么着魔地想。
顾瑾玉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表面无异的墙壁,墙里面有微弱的金属噪音,像一个蹒跚的瘸子,气喘吁吁地勉力跟随军队。
他专注地听着,知道那对大傻子父子来了,懒得理会。
顾瑾玉进来十二天了,姚云晖除了前三天亲自带着做向导,其余时候都随他自由穿行。前三天的时候,他已带着顾瑾玉到烟雾浓烈的地方沉浸了个够,剩下的只需要观望等待,等着看顾瑾玉染上烟瘾,只是现在看来他消化了烟毒,驯化了欲望,但这也不打紧,过几天再邀请他去尝食更强劲的就足矣。
姚云晖来谈八月十五的安排,祭月节,民间又有隆重的祀神习俗,姚云正要到梁邺城去巡视一圈,他来问顾瑾玉有无一起出山的打算。
显而易见的,顾瑾玉对狂热的顶礼膜拜没兴趣。初进千机楼的第一天,他就穿过烟雾到了先祖庞大的塑像下,五千奴仆叩首山呼吾主,他只觉得无趣至极。
姚云晖知道,他没法用权力引诱顾瑾玉为其所用,因他自己手上就有过膨胀得目空一切的权力。
洪熹初年的北境战事,顾瑾玉边内斗边向外征战,手上统领的正规兵马最多的时候超过十五万,最精锐的骑兵始终在手,上万铁骑沿着北境疆线如黑云压城,烧着无数物资向北抵进,飘扬的晋旗比鹅毛大雪还可怖,异族被围出昏天黑地的绝望,从武德酣盛到伏地求降,至今不敢有二心。
姚云晖对这个侄子越看越满意,哪怕侄子一如既往地哑巴冷漠,这会也比身边叛逆了的小儿子顺眼。
姚云正仗着亲爹在废话很多,一会问“兄长在看什么?墙上有嫂子吗?在哪里呢?”一会问“兄长没有嫂子不寂寞吗?真的能忍吗?”一会又说“兄长真的不出去吗?民间人多,没有嫂子也能找乐子的,怎么,兄长是惧内吗?”,总而言之,他揪着饺子好吃嫂子好玩的话题颠来倒去地犯贱,成功惹火了阴森的亲哥。
姚云晖赶在顾瑾玉殴打亲弟前先发制人,把儿子踹飞出去,微笑着立即转移顾瑾玉的注意力:“不去也好,十五是团圆节,瑾玉,二叔届时带你去见个人,圆个阖家团聚。”
亲娘已死,见的不外乎是亲爹,顾瑾玉对人不感兴趣,但对亲爹所在的地方有兴趣,整座千机楼还差一些重要禁地找不到进入的章法,他想要把完整的地图绘制完毕。
顾瑾玉点了头:“行。”
姚云晖倍感欣慰,忽然看到顾瑾玉轻笑,他觉得这侄子笑起来的时候不像生父云暹,也不像生母小腰……不对,像小腰的,像她临死前那半个月的笑意,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同时并现。
“子不教,父之过,二叔,你该管束好云正。你看他,未见其嫂,却比你还恋嫂,学着你的恶心,也成了个恶心。”
姚云晖忽然觉得他和说话的人隔出了千山万水,山水那头不是顾瑾玉,是两手交叠在剑柄上支撑着站立的小腰。
她也笑着说他恶心。
第138章
顾小灯做了个漫长的噩梦,日出时是昏头涨脑地爬起来的。
他一动关云霁就醒了,从屏风后探头望进去,看到他迟钝笨呆地揉自己的脑袋,迷糊得很,像个戳一下就留印的糯米糍。
关云霁心里不由得想到侍儿扶起娇无力,于是走进去想扶一把:“小灯,头疼吗?”
“啊……我缓一下。”
关云霁蹲到他面前,伸手想帮他揉揉,可他脑袋一偏就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关云霁便抿了抿唇,心想要是顾瑾玉在这儿,他肯定不会拒绝亲近,只会歪倒在男人的胸膛上咿咿呜呜地撒娇。
偏心眼!守什么男德?
顾小灯抱头哄自己,大口呼吸了半晌,才放下手抬起潮红的眼睛破涕为笑:“缓好了,早上好。”
关云霁顿觉心头挨了个闷棍:“脑袋真的好了吗?昨晚你小腿一直蹬,做什么噩梦了?”
“我一直蹬腿的话,像不像一只大青蛙啊。”
关云霁的难过被击穿了,一下子笑出声来:“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你?”
顾小灯莞尔,抬手去束发,学了两声青蛙叫,梦靥归梦靥,太阳都晒脑门了,他才不要苦大仇深。
他梦见了黑漆漆的群山,梦里他跑得飞快,连滚带爬的,一连跑过了九座山窟,潜意识里知道呛血奔逃的尽头是天光大泻的光明,可他还是恐惧万分,生怕逃跑到半路的时候被抓住。
还好中途噩梦掺进了一点甜,顾瑾玉忽然出现在梦境的阴影里,但他是熠熠生辉的。
顾小灯不好意思地捏捏耳垂,边和关云霁说话边下地:“确实梦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我扰民了吧?不好意思关小哥,真对不住。”
他不怕热,入睡时身上衣服就穿得严实,关云霁杵在跟前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掠过他去拿外衣披上,只是展臂时感觉胸膛前有块小圆点的地儿酸痛,是颈链上的小香薰球硌出来的。
不是趴着睡硌出来的,就是抱着硌出来的。
他摸摸胸膛,回头看了眼逆着光的关云霁,想问点什么,关云霁身上就已经散发出心虚的味儿。
顾小灯心里嘶了一声,暗骂自己睡得跟死猪一样,快速地默念了一串药名,速速保持住了心平气和。他扫了两眼关云霁的手,发现没被毒伤,那便是至少没把手伸到他衣襟里去。
罢了,又不是所有狗都像顾森卿一样自缚的,狗总是改不了坏脾性的,他这会有求于他,容他吠两下又没掉块肉。
关云霁见他安静下来,像只鼓起来的小河豚,心虚得大气不敢出:“梦、梦到什么了?还怕么?”
顾小灯摇头,瘪了瘪嘴:“现在忘光光了!”
“那也好……”
顾小灯往外走,关云霁紧跟着,看他像只挥舞钳子的小螃蟹,如果可以让他高兴,他不介意被钳子夹一夹的。
吃完早饭后,小螃蟹问他能否走出祀神庙到外面看看,关云霁立即答应了,小螃蟹就又变成了块糯米糍。
关云霁带着顾小灯优先去老旧些的街区游走,让他看看是否有印象,能否和七岁前的记忆续上。顾小灯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天地,对有关祭祀奉神的建筑都有点熟悉和抵触,但外面比祀神庙好多了,待在庙里时常让他脑瓜子嗡嗡疼,疼到有时眼前出现幻觉。
关云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苏明雅也跟过来了,两人的气氛能维持出个勉强的和平,全靠一方眼瞎的迟钝和另一方周全的伪装。
顾小灯有时听他们说话,总能感觉出奇妙的滑稽。
比如现在,三人到了靠近码头的一座东城客栈里,这等城郊地带在高鸣乾的管控之下,这客栈就是他在这鬼地方督建起来的,安全干净得多。一落座,三人就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消失了个干净,千机楼的耳目止步在此,总算能放心地说点话。
关云霁不忘在夹缝求生中给顾小灯整点好吃的,掏完身上的银钱点了当地特有的鲟糕给他尝两口,放松些许后就和对面的苏明雅说点私事。
“话说我弟竟然会放你走,他倒是舍得,出息了。”关云霁是真把他当苏小鸢,以为他说服了关云翔放手,“我走之前骂过他,让他放你离开,葛家的人都走干净了,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可他一副打死都不撒手的样子,叨咕叨地说把你的腿养好之后要娶你,还要去找苏明雅提亲,你倒是有决断,能让他放弃执念。”
顾小灯一听这些话,差点把鲜甜的糕点咳出来,心中五味杂陈。
苏明雅尽职地扮演着苏小鸢的角色,从容地回答:“在下无福消受公子恩,辜负了关二公子的美意,来日若是有缘,一定向他谢恩。”
“谢什么,不用,逢年过节传信给他说一声你还活着,别让他以为你死了就很好了。我家里零落,我们哥俩都改姓更名了八年,我原先了无牵挂,他是一直惦记着你。”关云霁倒了盏茶代酒,“苏小鸢,你不喜欢他无所谓,往后让他知道你还好好活着,他心里就踏实,这就还了他在南安城保护你的情了。”
苏明雅没出声,只端起茶盏与之碰杯,关云霁一饮而尽,再倒满,举起看顾小灯。
顾小灯怔忡了一会,关云霁的眼睛就有些红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给他看。
顾小灯幽幽地想,项庄舞剑,云霁饮茶。
他只得倒满一杯青玉色的茶,举起和他触盏,满足了关云霁对昔年共饮青梅酒的感怀。
喝罢,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客栈里是不会有苍青大树和浓绿树叶的,但他就是忽然想了起来。
*
转眼三天过去,来到八月十四,祀神庙里开始显露热闹。
这三天里,顾小灯在梁邺城里粗略走了半圈,和西平城相比,两地的建筑一样色彩纷繁奇形特状,街上往来皆男人,钗裙黛影几乎绝迹。不同的是梁邺比西平城多了锐利,人们脸上的神情高度相似,日出群出,日落群归,擦肩接踵时也听不到多少交谈。
满城的沉闷在祀神前夕大变特变,鼎沸的人声让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
顾小灯一整天都躲在屋里,入夜之后祀神庙里似乎更加喧嚣,他躲到床里抱膝埋头,略有些自闭,关云霁午后带消息来,说顾瑾玉没从千机楼里出来,来的是高鸣乾和姚云正。苏明雅守了他一下午,入夜后要去和高鸣乾会面,配合关云霁一起整些多面间谍的活。
顾小灯想着顾瑾玉,掰着手指头细数分开的这三十二天,想到心窝疼,那疼意一路蔓延到脑袋里,难受得他抱头喘气,本能地想把脑海里即将破土而出的记忆摁回去。
头疼得厉害,他小声地嘀咕:“嘁!怕什么?过去十一年……不,我跑出山里十八年了!”
说些话能缓解要炸开的脑袋,没有人陪他他就自言自语,自夸自赞。
顾小灯埋在膝盖上弱弱地哄自己,有些话不经脑子自然而然地迸出来,自然到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怕什么啊云错,两朝更替,沧海桑田了都。世上没有神,就算有,祂也站在你这边。你看你好好长大成人了,神明没有惩罚你,叔父也没能吃了你,你没有犯错,你是小灯,一家灯火烛芯是我,烧吧烧吧,诸邪避退,平安百岁。”
顾小灯碎碎念地哄着自己,哄得得心应手,卓有成效,嗡疼的脑袋逐渐正常,他躺到床上打滚了两圈,劫后余生地大喘气。
还没喘完,关云霁回来了。
他是翻窗进来的,像是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一时顾不上明面的边界,风一样掠到床边。顾小灯正躺平缓神,他就两手撑到他身上,着急忙慌地和他对视:“小灯,不好了,我们遇到狂野的真变态了!”
顾小灯刚清空的脑袋又填满了:“发生什么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关云霁遇到别的事都能镇定,生死都能谈笑,偏偏这会是冲着他和顾小灯来的,他怂得结巴了:“我遇到那个姚云正,之前见过三回,并没有不妥,可是这变、变态今晚见到我之后问起我和你的事,呃呃确切的说是问我顶替的这个鬼刀手和佰三的事,而且是床床床上的事,他问我断袖怎么断,还……”
关云霁说不下去了,顾小灯脑海中划过一些细微的记忆碎片,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关云霁没有说完的后话是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拍拍关云霁撑在身边的手臂:“关小哥,你先起来。”
关云霁立即直起来,局促不安地半跪在床边,脑门上好像散发着烧焦了的热气。
顾小灯慢慢支棱起来,盘腿坐好,捏着小腿骨看他:“姚云正不止问你床笫间的事,他是不是还说,想到现场看你怎么做?”
关云霁像被雷电劈中,彻底焦了:“对对对的,你怎么知道?那这这这怎么办?”
顾小灯抬手去揉揉后颈,头疼地想,他也不想就这么猜中了,只能说父子一脉劣根一辙。
关云霁逐渐冷静了下来,胸膛起伏却更大了:“小灯,今晚祀神庙里的敌人太多,那姚云正又武功高强,他要是真的要来看一对下属行周公之礼,我们肯定会露陷,我得想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表面镇定,其实内心依然沸反盈天,从前以为葛东晨就是死变态了,没想到这鬼地方的畜生才是一窝真牲口。更让他崩溃的是,不说顾小灯铁定不会答应跟他睡觉,退一万万步,就算顾小灯真愿意,他关云霁一个死处男,肯定还是会在这事上暴露身份的。
泪。
“想个办法啊……”顾小灯敲敲脑袋,也觉得麻烦至极,末了有些迟疑,小声和关云霁说了几句。
关云霁寒毛一竖,本想一口回绝,但看顾小灯握着小拳头朝他猛猛点头的坚定样子,他只得咬咬牙:“苏小鸢在高鸣乾那,我待会先去问高鸣乾办法,如果他也不能制止姚云正,那就找你说的做。”
顾小灯点点头。
*
临近子时,忙完手上正事的姚云正手里转着个唱戏用的面具,哼着小曲准备去看俩断袖奴仆的活春宫,半路就被高鸣乾拦下了。
整条左臂都束着竹板固定骨头的高鸣乾笑着问他:“云二,我刚得了个重磅讯息,你听不听?”
姚云正心情好,好得想拆了对方的右臂:“一个时辰后再听,我要去看好戏。”
“和你那位小义兄有关,你确定不现在听?”
姚云正手里的面具停止转动,眉眼弯起:“听,给你一盏茶的功夫。”
高鸣乾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我那里说。”
姚云正兴致勃勃地去了,心想能有多重磅呢,小义兄生前的事迹,死后的消息,他都打听得差不多了,他还收藏了一柜子他的话本,如果杜撰里有两分真,那他就把那么一个人隔空摸得差不多了。
一盏茶稍纵即逝,姚云正捏着手里的面具,罕见地呆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