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郁阳泽:“……”
  连仇元琛都能在第一眼对视的时候,和他相认。
  虽然顾千秋确实想要隐瞒,但他自问也不是严防死守,破绽多得有一箩筐。
  郁阳泽:“……”
  忽然,顾千秋一顿。
  他几乎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算了。咱们都有错,把这茬全都翻过去吧。──诶,老仇,还有多久才到?”
  仇元琛已经听完了故事,看不惯他们的“卿卿我我”,一撩帘子又出去了,没好气地说:“马上就到!”
  郁阳泽被裹成了个大粽子,又偷偷看了一眼顾千秋——虽然形貌异改,但神魂犹在。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自己塞进了被子里。
  脸有些红,但瞳孔却一动不动,似乎要将这个身影牢牢地镌刻在他的骨头上,从此除非血肉骸骨都做飞灰,否则再也不忘。
  直到顾千秋扭头过来的前一秒,郁阳泽才快速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又是那懂事的样子。
  顾千秋从刚刚就觉得马车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刚想训斥他一句,一见他面色苍白若纸、嘴唇毫无血色,偏又乖乖地看着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呵斥就这么卡在他喉咙里了。
  “……”顾千秋一撩帘子钻出去,“老仇,我跟你一起看看马。”
  郁阳泽无声翘了一下嘴角。
  今夜,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而刚才最后那个问题,郁阳泽不会告诉顾千秋的是,当日惊虹山侧峰上,暴雨如注。
  “师祖,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千秋的命啊——!”
  仲承长运干枯的手臂犹如钢铁铸就,一把拉起长跪不起的他,风雨之中,雨珠顺着他面容上的沟壑下落,这般苍老而又坚不可摧。
  一老一少在飘摇暴雨中对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叫做顾千秋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连坟茔都没立,变成无时无刻只要提及就会阵痛的伤痕。
  仲承长运接过《渡生录》,少年哭得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伤痕累累得皮囊连着灵魂一起皮开肉绽。
  “我、我……”他说不出话来。
  “都是千秋的命!”师祖再次说道。
  忽然惊雷一动,平地光炸起,夜幕雨帘中仲承长运的目光却忽然变得无比坚定,似乎雨霁天晴般参悟了一切。
  当时的郁阳泽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
  他颓然跪在瓢泼夜雨里,几乎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现在回想,彼时仲承长运那目光中闪烁的隐秘微光,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
  与此同时。
  青雾镇。琉璃寺。
  说是个小镇,那属实是有点骗傻子了。
  但凡是对山川地貌、风土人情稍微懂一点的人,就会知道“青雾镇”几乎是除了皇城之外,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原因无他,天下第一寺“琉璃寺”正坐落于此,香火鼎盛的时候,人间其余寺庙加起来都触不到琉璃寺的门槛高。
  而鼎盛原因,当然是活佛在世。
  香客若要上山,先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天王宝殿内大肚弥勒、韦陀肩扛金刚降魔杵,最终走到大雄宝殿,点佛法僧三香,便可述诸苦难、祈福还愿。
  而除开这一条上山路,香客络绎不绝,其余地方便可堪称人迹罕至了。
  清幽山林里殿堂、门窗、亭榭、游廊相映成趣,小沙弥们静静做着自己的功课,老禅师坐在山野林间参禅悟道,一动不动。
  琉璃推门走进主供佛殿。
  佛殿内,巨型的释迦摩尼佛像结跏趺坐在莲花座上,左手作触地印,右手结禅定印,略微俯首,眼神下视,慈悲目光平等地看向每一个信众。
  琉璃目不斜视,直接走进去。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
  若是信奉天下禅宗之人,必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这就是琉璃寺的参禅大法师、主持慈心,御赐僧袍,佛法通悟,行满功圆。
  慈心大师进门之后,先是走到蒲团面前,行了三遍五体投地的大礼,才颤颤悠悠地站起来,去看稍远处的琉璃。
  他就安静地杵在那里,光影交错,显得有些冷漠。
  但琉璃的面容非常年轻,几乎有些秀致,薄唇、长眉,那双眼睛却往往微垂,不太习惯与人对视。
  ——那是因为琉璃天生琉璃心,往往与人相视的时候,能直接看透所有人心底的丑恶与污秽。
  而众生在世,谁敢称自己一尘不染?
  琉璃小的时候,有一次夜半跑到慈心的僧房玩闹,慈心惊醒与其对视,那双泛灰的浅色瞳孔让他骤然生出一身冷汗,此后再不敢不锁房门睡觉。
  所以琉璃也没有其他小沙弥作为玩伴。
  后来他逐渐长大,性格也愈发安静、孤僻、冷漠。
  “嗯?”忽然,琉璃轻轻道。
  大殿内供奉的烛火太多,一点点风过便晃动烛芯焰跟着动,但又不够照亮着巨大的佛殿内每一寸地方,在斑驳变幻的光线之中,呛人的火烧烟变成丝丝缕缕的形状,映在琉璃的眼底。
  慈心大师猝然低头,道:“这边来。”
  两人一齐走向金身佛像的右侧,那里搭着一张简易的小床,上面闭目不醒的人,正是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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