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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者(法医秦明系列7) 第9节

  “别动!别过去!”我大喝一声,制止了大宝继续靠近摩托车。
  这是一辆比较破旧的大架摩托,后排座和行李架上堆着被褥,用行军带捆扎着。被褥的中间,显然夹了什么东西。既然被褥占据了后座和行李架,一来说明这个死者真的是风餐露宿地从外省赶过来的,二来说明他的同谋并没有和他同行。
  摩托车的周围可以隐约看见有一些电线,是人工外接的,并不是摩托车该有的东西。这引起了我的警觉。
  “通知特警部门排爆的同志来看看。”我说,“这车恐怕有危险。”
  二十多年前,某地公安局一个勘查小组在勘查一座矿厂炸药库的时候,可能是触动了犯罪分子提前设置好的爆炸机关,导致炸药库爆炸,这个勘查小组的七名民警全部壮烈牺牲,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就反复给我们强调这个案子,让我们在出勘现场的时候注意自我保护。所以在出勘爆炸案件现场的时候,我格外小心,甚至都有点像是惊弓之鸟了。
  不过这一次我的谨慎是正确的。我们躲在几百米外,遥望着排爆部门的民警穿着厚重的排爆服工作了一个多小时,得出的最后结论是:这一辆摩托车已经被改装成了汽车炸弹。摩托车的油箱旁边挂了两个袋子,里面都是黑火药,还有自制的雷管,雷管和摩托车的电路系统相连,由一个不起眼的开关控制。如果触碰到了那个开关,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更加确信了,他是有同谋的。”我说,“他是个文盲,所以之前在监狱里从事的工种都是体力活,即便有狱友能教会他制作火箭筒的本领,他这个文盲也绝对不可能懂得怎么去改造一辆摩托车的电路系统的。”
  “一个有钱、有设备、有专业技能的同谋,这很可怕啊。”陈支队说,“这是严重的社会隐患。”
  “事不宜迟,我们不是有一个工作组在北和省开展工作吗?”我说,“让他们配合当地警方查找与乔生产曾经一起待过、比乔生产提前释放的狱友。这人应该有自己的厂房和设备,懂得电路改造。只要符合这个条件的人,立即控制起来,不管他伪装成什么样子!乔生产举目无亲,出狱后为了生活,只能找狱友!”
  “这……”陈支队说,“乔生产什么通讯手段都没有,我们没有证据的话,如何甄别犯罪嫌疑人?又以什么借口把人控制起来呢?”
  “喏,这是我拼起来的作案工具。”林涛把火箭筒递给了陈支队,说,“很简单,拿这个作案工具和嫌疑人工厂里的废料进行比对,只要形状一致,他就无法抵赖。”
  在警方把段超的工厂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段超还在策划他的第三轮攻击。
  段超算是个富二代,祖上两代人的打拼,留给了他一座价值数千万的工厂。段超是个性格懦弱的人,但是在一次酒后纠纷中,他无意推了别人一把,那人倒地后颅脑损伤死亡了。段超也因为过失致人死亡,而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懦弱的段超在狱中备受欺凌,只有乔生产时常给他一些安慰,于是这两人在监狱中成了莫逆之交。
  刑满释放后,段超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改嫁到了龙番。工厂虽然还有老忠臣们的极力维护,但也已经摇摇欲坠。对生活的不满、对社会的不满,最终在段超心中结成了愤怒的火焰。段超将这仇恨强加到了前妻的身上,开始策划对她的报复行动。
  虽然具备制作爆炸物和改装电路的技能,但是让段超身体力行去实施报复,他是不敢的,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曾经的狱友。在他看来,他们是丧心病狂之人,比起他这个文人,更适合一马当先。
  第一轮报复行动,段超委托了一名狱友,但是这名狱友拿了钱以后,丢弃爆炸物跑路了。段超等来等去,等不到自己前妻被炸死的新闻,却等来了刚刚出狱的乔生产。
  在乔生产拿过段超接济的两千元钱之后,乔生产就把段超当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尤其是段超允诺事成之后,让乔生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乔生产就死心塌地帮段超这个忙了。
  其实乔生产不知道,现在的两千元和三十年前的两千元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给乔生产配备的装备,段超是很自信的,但是对乔生产的为人,段超却不那么放心。毕竟,在监狱里交的朋友是不是牢靠,他心里也打鼓。尤其是之前还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为了保险起见,段超开始策划第三轮报复行动。这次段超研究的项目,是一枚定时炸弹。炸弹的制作已经接近尾声了,缺的就是一个能够甘心为段超卖命的替罪羊。
  “照他这样报复下去,迟早会出个大事情。”陈支队一身冷汗,说,“龙番的赵局长是我的同学,你们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帮我带个话。这一次,我陈启替他赵其国挡了一遭大难,他欠我一顿大酒!”
  很多人都说,公安有着一股“江湖气”。我倒是不觉得江湖是个贬义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公安是个需要密切配合协作的职业,也是和平年代最危险的职业,难免彼此之间会惺惺相惜。而这种惺惺相惜的表现,就是所谓江湖气。
  “就想着大酒。”我笑着说,“保护了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你现在没有感觉到成就感爆棚吗?”
  “那是,那是,这次真的是意外发现啊!”陈支队说。
  “不能算是意外。”我突然正义感爆棚,说,“有了科学的辅助,法网恢恢,心存恶念的人,根本就没有侥幸的可能。”
  真正从案件上撤了下来,我才倍感轻松。来不及在车上大睡一觉,就想到陈诗羽这两天的表现有些异常。
  “小羽毛,你这两天有点不对啊。”我坐在中排,对躲去后排的陈诗羽试探地问道。
  因为陈诗羽曾经是我们勘查组唯一的女性,所以以前每次出勘现场,陈诗羽都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但是这两天,陈诗羽却主动要求和程子砚一起坐到最后一排去。虽然是小事儿,但是也反映出陈诗羽这两天的反常。
  陈诗羽是个性直爽的女孩,对我的问题,她也毫不避讳。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会儿,把手机扔给我,说:“你自己看。”
  我满怀疑惑地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微信公众号,这个号我以前听说过,据说是专门爆料本地八卦的。迎面是一篇痛斥渣男的鸡汤文,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精神内核是什么。文章点赞不多,倒是底下的一个评论被网友关注了,点赞数高居第一。
  评论开头是这么写的:
  公安民警韩亮:女友多,不是事儿;堕胎流产,不关我事儿。
  这个评论,把我雷得差点儿要跳车。韩亮我是了解的,虽然换了不少女朋友,但绝不可能有热评说的这么夸张,我还是相信韩亮的人品的。其实,这个热评也不过是个标题党,接下去的内容就没有那么劲爆了。大概意思就是,韩亮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怀孕了,韩亮不管不问,女朋友悲伤过度,然后流产了。即便是这样,韩亮依旧对她不管不问。这要是放在某个情感论坛上,算不上什么大新闻,这类八卦比比皆是,但这条评论写得诚恳,煽动性极强,加上韩亮的公安民警身份,所以点赞数远远超过了其他评论,被顶到了评论区的第一。
  韩亮在开车,而且已经接近疲劳驾驶了,虽然我知道敏感的韩亮此时肯定在竖着耳朵听后排的动静,但我还是沉住气没有在车上告诉他。
  直到韩亮把车开进了公安厅车库,拉好了手刹,我才把手机递给了韩亮,说:“解释解释吧。”
  韩亮接过手机,草草看了几眼,眉头闪过一丝愁云,说:“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上面说的是事实吗?”我问。
  “算吧。”韩亮考虑了一下说。
  “我说吧,渣男。”陈诗羽愤愤地跳下了车。
  “如果真如这上面所说,你这是作风问题了。”我说,“虽然你情我愿的事情不是什么违法犯罪,但你是公安民警,你这样做,就违反了纪律条例。”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让督察来查吧。”韩亮锁上车门,冷冷地说道。
  韩亮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几乎没有看到过他生气闹别扭,可是这一句话却明显带着强烈的情绪,而且是冲着我来的。
  我也有些恼火,准备和他争辩,林涛一把拉住我说:“老秦,别急,我相信韩亮肯定有难言之隐。他不是这样的人,这个时候你逼他说,他也不会主动说出原因的。别急,等等,等他愿意说了,事情说不定会反转呢。”
  第三案雨夜锤魔
  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
  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马克•吐温
  1.
  干净整洁的楼道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洒了进来,温暖舒适。楼道一侧的墙壁上,镶着几个金属的大字:省公安厅督察总队。
  我从其中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反手轻轻地关上了门,长舒了一口气。
  作为公安法医,被伤者或者死者家属告状,是家常便饭,但是被督察叫来喝茶,这还是我工作十年来的第一次。
  当然,我心情郁闷并不是因为被叫来喝茶。
  正要挪步下楼,我身边的一间谈话室的门也开了,韩亮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我有些惊讶。
  “就那事儿。”韩亮挠了挠后脑勺。
  我突然想起两天之前,陈诗羽给我看的那个关于韩亮的热评。虽然这种事情并不违反法律,但是公安民警如果出现作风问题,违反道德准则,也一样是会被处分的。看来韩亮的事情闹得不小,督察都知道了。
  “那你解释清楚了吗?”我问。
  “解释清楚了。”韩亮说,“不过他们还要调查。”
  “那你觉得你没必要和我也解释一下吗?”我试探道。
  在我的心里,韩亮虽然经常换女朋友,但是他一直是一个为人耿直、和善重情之人。而那篇热评里的韩亮,确实让人不齿。可是,韩亮自己又明明承认了热评叙述的是事实。
  “你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给你解释。”韩亮哈哈哈地笑着,“男朋友也行啊。”
  “滚蛋。”我说,“说正经的,我是组长,要保证我们勘查组的纯洁性。”
  “等督察结果更靠谱。”韩亮指了指督察总队的几个大字,“对了,你怎么也来喝茶了?作风也有问题?”
  韩亮的问话,瞬间把我又拉回了抑郁的情绪。
  “别提了。”我说,“你不知道,几个月前,你休假的时候,我接了个案子。”
  韩亮指了指楼梯,示意我们边走边说。
  我接着说:“死者是一个有精神疾患的孤寡退休职工,一个月一千三百块的社保,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在废弃的工厂宿舍楼梯间里。老婆孩子弃他而去,兄弟和父亲也从来对他不管不问。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楼梯间里清点存款,突发心脏疾病死亡了。尸体是几天后才被附近的邻居发现的,当时已经高度腐败了。这人活着没人管,人死了,什么同胞兄弟都蹦出来了,要求尸体解剖明确死因。经过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死者是心脏疾病在高温诱发下发作,从而导致死亡的。在现场,他的八千多块钱存款就放在身边。后来家属进现场清点存款,出来的时候说死者是被杀害的。”
  “啥理由?”韩亮问。
  我说:“一来说是死者的存款不止八千多,肯定被抢了一部分;二来说死者的膝盖上有一个鞋印,很可疑。”
  “哪有杀人抢劫还给留下八千多现金的?”韩亮笑着说,“不过有可疑鞋印,这个疑点得核查。”
  “核查了。”我说,“办案单位很诧异,明明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没看到鞋印啊。于是回去比对了一下,果真第一次勘查没有鞋印,在家属进去清理钱以后,就有了。于是民警找家属要了他们的鞋子,一比对,果真是死者弟弟的鞋印。这就明了了,死者家属在清理钱的时候,嫌尸体碍事,一脚给踹开了。可是,因为存款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几个兄弟不够分的,所以就说死者是被人杀的,借此要挟政府给他们一些补偿。”
  “太恶劣了。”韩亮说。
  “后来我们去复查。好在民警在第一次现场勘查的时候,对尸体和现场详细照相了,所以才能证明鞋印的问题。”我说,“我对尸体进行了复检,林涛对鞋印进行了复检,原结论都没问题。但是死者家属咬定我们尸检和鞋印比对作假,到省人大、省厅、省检察院上访。”
  “这事儿啊,哈哈。”韩亮说,“小事儿,说清楚就好了。”
  “回去要写报告。”我摊摊手,说,“大量时间都是这样被浪费的。不过,我郁闷的是,死者有这样的同胞兄弟,无法瞑目啊。”
  “人在做,天在看。”韩亮叹了口气,“活着当成累赘,死了拿来当赚钱工具。可悲啊,可悲。”
  我看了眼韩亮,意味深长地说:“对,缺德的事情谁也别做。”
  韩亮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好了。”
  “谈完了?不好意思,一个组的锅都让你背了。”林涛从勘查车上跳了下来,把驾驶员的位置让给韩亮,说,“师父刚才有指示,汀棠市一起疑难命案,久侦未破,让我们去看看。”
  我看了看车里,小组的人都到齐了,原来他们是在等我们谈话结束。
  我们这些经常出差的人,总会把日常的洗漱用品放在箱子里,一旦遇见紧急情况,就不用回家拿生活用品了,这样可以提高不少工作效率。此时,我和韩亮的行李已经被他们拎上了车,可以直接出发了。
  “久侦未破?”我说,“之前我们怎么没有接到上报?”
  “我们在青乡爆炸案上的时候发案的。”林涛说,“肖哥他们组也在别的案件上。发案上报了材料,但是说现场环境比较好,破案希望很大。所以师父权衡了一下,就没让我们过去,让他们自己侦办,结果现在还是出现了麻烦。”
  “爆炸案?那没几天啊。说久侦未破吓了我一跳。”我说。
  “金三银五不过十。”林涛说,“这黄金期没了,白银期也差不多过了,算是久侦未破了。”
  “金三银五不过十?”程子砚在后排小声问道。她刚来我们勘查组,对一些“黑话”还不怎么了解。
  “就是指案发以后的三天之内是破案的黄金期,五天之内也还凑合,但不能超过十天。一旦十天过了还没破案,从资源上、信息上、信心上都会出现问题。而且十天没破案的案子,说明案子本身会有一些蹊跷,破案就难了。”韩亮解释道。
  说到这里,我有一丝担心。虽然市局的法医被诸多伤情鉴定、非正常死亡的案件拖累,而省厅的法医专跑命案,但毕竟法医是个经验型的职业,市局的老法医都搞不定的事情,我们去十有八九也会无功而返。
  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们这些人刚刚接触案件,可以换一种思路来思考问题。办案很容易被套进某种固定的思维里走不出来,一旦钻了牛角尖,就会做很多无用功。这个时候,有新鲜的想法和思路,往往可以给案件侦办工作带来希望。
  这就是每一级公安机关都设置法医职位的原因,不是说级别越高、水平越高,而是可以通过复核、支援的方式来变换办案的思路,确保案件可以得到全方位侦查,也确保法医工作能更加客观公正。
  按照市局的要求,我们的车直接开进了汀棠市公安局。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二楼会议室里,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因为案件已经发案了四五天的时间,对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工作是听取案件的前期情况汇报。
  汀棠市公安局的刑警做了充分的准备,把前期工作总结完毕后,制作了ppt在会场播放。为了节省时间,我们刚刚坐下,没寒暄几句,会议就开始了。
  “我先来说一下发案的情况。”汀棠市公安局荣书华副支队长作为主办侦查员介绍案件的情况,“四天之前的早晨,我局10接报警称,我市森林花园别墅区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户主霍骏在自己家中被人杀害。接报警后,刑警部门派员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开展调查访问、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工作。”
  荣支队播放出几张ppt,显示出一个豪华的别墅区里的一座独栋别墅。这座别墅是两层结构,外加一个地下停车库。周围都是一栋栋独自屹立的小别墅。
  “户主霍骏是我市万家家具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荣支队说,“这个家具厂是霍骏父亲创办的,霍骏也是在三年前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厂子。别看是一家不大的家具厂,年流水也过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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