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升平

  升平坊外一片升平,坊外没有破布遮挡,没有恶臭的污水横流,行人熙熙攘攘,繁华如织,叫卖吆喝声不绝耳语。
  一道牌坊,两个世界。
  连拖带拽把不知廉耻的沉照渡拉出坊外,沉霓脸还红着,担心两个孩子有没有看见,可再次看到繁华景象,又不禁感慨:“递到鹤轩龙案上的折子,从未写过有这种地方。”
  沉照渡蔑笑:“但凡他舍得一天半天锦衣玉食走出宫门看看,也不至于被奸臣蒙蔽。”
  沉霓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萧翎在位这些年,贪污腐败一年胜一年,从国库拨出的真金白银落不到百姓身上,全贴在贪官污吏的肥膘上,加之南方蝗害,北方外敌进犯,用一句生灵涂炭来形容民间绝不为过。
  淡淡的牛羊肉膻味和辣酱香飘过来,沉霓脚步一顿,抬头看见前方支着个面摊,再也走不动道了。
  沉照渡自出生起就没有过叁餐定时的时候,临近晌午也没觉得饿,看着沉霓直勾勾盯着老板灶台上的牛肉块,莫名好笑,正要开口时,一行挑担牵驴的商人呼啦呼啦入座,眨眼就把面摊几张桌子坐满了。
  “李哥,听说做药材生意赚了笔大钱,什么时候带小弟一起发财?”
  被称为李哥的人嗐了一声:“发哪门子财,只不过出门时备多了点应酬费,结果沿途几个州府官员都没要,原数带回来罢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隔壁桌的大叔:“我看老张这种去边境做买卖的赚得才多,现在蛮夷一听是大裕的商人,都不敢抢劫骚扰,还得感谢当今圣上骁勇,还边境一个平静。”
  完了又细声嘀咕:“哪像之前那位……”
  语气厌嫌至极,沉霓不免心中钝痛,谁料旁边的人噗嗤笑出声,她回头瞪了沉照渡一眼,迈开腿就要走。
  “去哪?不是饿了吗?”他眼疾手快地拉住沉霓走向面摊,“老板,给我支张桌子,再来两碗牛肉面,一碗多放辣椒。”
  沉霓拼命甩开他的手,然而握惯刀枪的手怎么允许她轻易挣脱。
  “听不到就是不存在吗?那狗皇帝就是这么教你的?”沉照渡把她按在板凳上,“人都做不好还做什么皇帝!”
  狂妄惯了,沉照渡说话从不知道分寸,声音大得面摊里的人都回头望他。
  “看什么看!”那几双眼睛不光往他身上瞟,还越过他去看沉霓,骨子里的独占欲疯狂叫嚣,“再看把你们的眼睛都挖去喂狗!”
  京城到处是达官贵族,随便得罪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更别说面前这个狂妄暴躁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立刻垂进面碗里。老板也怕惹事,赶忙把他的那份面先上了,还额外多添了几片牛肉。
  “强盗。”沉霓对比了一下旁人碗里的牛肉,“你这样和那些倒台的贪官污吏有何不同?”
  沉照渡不饿,但吃起东西从来都是大快朵颐的,把面上的牛肉一口塞进嘴里才说:“他们倒台了我没有。”
  牛肉有点噎喉咙,他又捧起碗喝了口面汤,辣得舒畅了又说:“这些牛羊都是边境那儿运来的,没我把陇州叁镇打回来他们吃屁,孝敬点给本侯又怎么了?”
  沉霓记得,他曾被吊在陇州城门被鞭笞九十九下,当时满朝文武都认为此仗必输,沉照渡必亡,可他就是咬牙活下来,扛下来了,还夺回丢失多年的陇州叁镇,扫荡所有蛮夷聚居地,从此边境再无动乱。
  “那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夹面的手一顿,沉照渡斜睨向旁边的沉霓。
  她帷帽未摘,脸看不真切,只是身体向前倾了一点,向着他,看着他。
  原本味道不怎么样的面条现在更不怎么样了。
  “命硬,当然死不了。”偷瞄到沉霓鼓起一边脸颊,他低头笑了笑,“受了九十九鞭后,我故意装死,然后趁着他们放下我的时候,夺刀把他们首领杀了。”
  也是一刀封喉,失去头目的蛮夷顿时四散,在城外等候的靖王立刻发起攻势,一晚便把陇州攻下了。
  而那一晚,他高热不退,城内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用高粱酒替他散热。
  但他身上全是鞭痕,一碰到酒就痛,就这样半醒半睡间熬过了天亮,高热终于退去,他也捡回一条命。
  饶是他没有具体说,沉霓仍听得发憷。
  沉照渡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搭在桌面的手慢慢攥紧,轻松道:“况且臣答应过娘娘,要娘娘臣服于我。”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收紧:“臣一向信守诺言。”
  竹筷子啪的打在他手背上,沉霓挣开他的手,解下帷帽低头吃面。
  刚尝了口面,软趴趴的,汤头也咸得不行,难以下咽。
  又夹起一块,不对,应该说一片牛肉,不得不叹服老板刀工厉害,竟能把肉切得薄如蝉翼。
  不合时宜的偷笑声又响起,沉照渡夹起自己碗里最后一箸面吸进嘴里,仰头把面汤也喝个精光。
  “不好吃也别浪费。”他拿过沉霓的碗夹起一箸面大口吃起来,“一碗牛肉面叁十文,够那兔崽子一家吃一天了。”
  沉霓十岁前住成国公府,十六岁后住在宫里,也就在赵州的那段时间里窥探过一丁点民生多艰。
  “你是萧翎的贵妃,看见的只是他被奸臣蒙蔽的难处,又知不知道宫外的平头百姓因为他的懦弱要承受多少磨难?”
  想到她刚才红红的眼眶,还有那本《太上救苦经》,沉照渡步步紧逼,要她看清事实的另一端,早日看清萧翎软弱不堪的真面目。
  “萧翎再难,他还是皇帝,就算死还有一群人为他垫尸底。而天下的百姓被贪官污吏压榨,被蛮夷侵扰屠杀,被横行一方的外戚祸害,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这比他难多了。”
  “单单我跟萧鸾想造反能召集十万叛军吗?”他眼睛通红,是激动,也是不甘,“那是千千万万个走投无路的百姓用性命做出的决定。”
  沉霓眼皮垂着,看着面前还剩一半的面,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双手把碗抱回了面前,拿起筷子学沉照渡那样大口吃着。
  面越泡越软,糊成一坨又咸又噎,也难怪糙如沉照渡也要加辣椒醒醒口胃。
  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沉霓把碗放回桌上,砰的一声,气势十足。
  面还咽不下去,她的脸鼓鼓的,再加上那双倔强的杏眼圆溜溜地瞪着,说不出的好玩。
  沉照渡支着脸斜斜看着她:“吃饱了?”
  沉霓用力把面咽下去,哼了一声。
  “吃饱就好。”沉照渡起身从钱袋里拿出一块碎银扔给老板,收回手时顺势牵起沉霓的手,低声说,“是时候甩掉那烦人的跟屁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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